论俩个有心机的人翻脸速度能有多快?
答,眨眼间!
旁人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一眼看穿了很多事,无需多言,自动划清界限。
呃……单方面的。
李恩义这一声“义父”可不是白叫的,受得起的人都得付出了些代价。
李恩义上一世就知道卓忱这个人,也知道他的八方门,听说过他的江湖名望,更对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印象深刻。
无他,卓忱曾行刺过皇帝。
一人横扫千军,那气势至今都叫他心有余悸。
后来卓忱以谋逆罪被诛。八方门四散。
至于他的宝贝诛邪,也被皇帝随手赐给了李恩义。
他一个毫无武功根基的人得了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神兵,眼红的又岂止是恭王一人。
李恩义曾妄揣圣意,只当皇帝赐他诛邪,是要他习武护驾的意思。他真偷偷摸摸请教了侍卫当师父,想给皇上一个惊喜。
武功尚无所成,却在某一日亲眼所见那侍卫因为一件小事触犯天威,被处以重刑。
李恩义奉命亲自监刑。
那段时间二人相交甚欢,是有些交情在里头的,侍卫哭喊着求情,李恩义狠不下心,真就去求了皇上。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李恩义至今记得当时的自己头昏脑胀汗如雨下,昏沉恶心想吐,几乎死去。
皇上将他晾在大殿外,从日头高悬到月上梢头。
侍卫的尸体都硬了。
他有时候觉得皇上很仁慈,有时候又觉得很残忍。
他看不透他。
看不透就对了。
妄揣圣意的下场就是这样。
皇帝赐给他诛邪就是赐了,没别的意思。
他这一世提前遇到了卓忱,认出了诛邪,只觉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这把诛邪终究是要回到他手里。
而他也下定了决心同卓忱学剑。
*
卓忱既见到了小七,又在这地方待的还不错,暂时就打消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李恩义想请他传授剑术,卓忱不肯。
卓忱想要回被李恩义骗去的诛邪,李恩义不肯。卓忱不要脸皮,李恩义不给他,他就抢回去。
他头一天抢回去,第二天总会回到李恩义手里。
小七护着李恩义,除非卓忱不睡,这丫头总有办法给偷回去。绑在腰带上都不行。小女娃子懵懂无知,连男女有别都不知道。他敢别在腰带,她就敢拆了他的腰带,让他掉裤子。
卓忱想收小七当徒弟,小七根本不搭理他。
三人就这样僵持上了,各有坚持。
*
谭大媳妇的肚子终于在某个午后发动了,妇人们既欢喜又忧愁。
整个自由城就这么些人,还基本都是谭家人,所有人都过去了。
女孩子们不被允许进去,就站在屋外头叽叽喳喳,有说是女娃的,有说是男娃的。思想守旧的长辈们喝斥女孩子,信誓旦旦道:“大娘子这胎肯定是个儿子!”
小七坐在屋顶上,托着腮,看她们忙忙碌碌。
大家看见小七都感到安心,都道是大祭司赐下福祉,这胎一定平平安安。
一直追着小七洗脑的卓忱不方便在此处,转到李恩义处,看他正有模有样的熬煮草药。戏谑道:“小骗子,又想摆弄什么骗人呢?”
李恩义嘴上不饶他:“没有我,你现在早就成干尸了。”
卓忱鼻子里哼哼着,眼珠子四下张望,手却动都不敢动。
他之前手欠,碰了他的东西,中毒了。
那毒不会叫人吐血麻痹,只一个功用,奇痒无比。卓忱“钢铁般的意志被摧毁”,丢人现眼的应承下来,只要李恩义给他解毒,他就教他武功。
答应的好,翻脸的快。
卓忱不是吃素的,除非他自愿,软硬不吃。
他暗搓搓的想看李恩义吃瘪,发现他并无所谓,又气恼又不得劲。
李恩义心里早有准备,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容易,从他认出卓忱开始就没想过自己想办的事会容易。
他这一生多挫折磨难,心中所念从不如愿,他都习惯了。无非是多用些手段罢了。
想学剑,不过是想趁有这机会多个自保的本领。
现在虽有小七护他,谁能保证以后?这世上事,从来都是“世事难料”。
靠天靠地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李恩义不信任何人,唯信他自己。
即便是小七,他虽感慨她天真单纯,也不得不承认,他利用了她。
若是有一日她反应过来,不再理会他,而他却将一切都寄托在她身上,习惯了被她护在身后,依靠她衣食住行,像个缠绕在松木上的菟丝花,若是失了依仗,他又该如何自处?
李恩义想到这些的时候,总会自嘲一笑,大概是后宫待久了,思考方式也跟后妃一样了。
可是,真的好累啊,若是有大树谁不想乘凉?
*
卓忱看着他正在缠绕一根根细细的经线,乳白色,细若发丝,又韧性十足,是从某种植物的树皮上抽取出来的。还有鱼骨做成的针尖,根根排列。
“这有什么用?”卓忱没话找话。
李恩义看了眼窗外,意有所指:“但愿用不上吧。”
从日落到天明,屋外不断有人祷告祝佑。
卓忱进出几趟,又回来,说:“你说我要是告诉她们你就是个小骗子,她们会怎么样?”
李恩义不以为意:“义父,这对你没有好处。”
卓忱双手背在身后,朝屋外的天空看看,又看向他,有些心烦气躁道:“女人产子都是这么麻烦吗?”
同八岁的孩童讨论这个显然并不合适,但是在卓忱眼里,从未将李恩义当成孩子。
他虽长了一张货真价实的娃娃脸,可是卓忱更愿意相信他是个长了孩子面孔的侏儒。
真正的孩子不可能有这般心计,也不可能有一双叫人讨厌的饱经世故的眼。
卓忱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李恩义在十几岁的年纪疯狂抽条,长的挺拔,精悍,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
卓忱总会忍不住碎碎念,“你小时候怎么那么少年老成?是忘了喝孟婆汤?”
*
屋外的祝祷声越来越多,直到谭大夫人也跪在他的屋门口。
李恩义叹口气,拿起他早就准备好的箱子,出了门。
小七从昨日就坐在屋顶上,一晚上过去也没离开,李恩义过去,她才从屋顶上跳下来,同他一起进了屋。
作为一个太监,妇女之友,他知道关于女人的很多事,环肥燕瘦的女人裸、体在他眼里也见怪不怪。
屋内接生的女人并不是专业的稳婆,不过是生过孩子有些生产经验的亲眷。可女人产子鬼门关上走一遭,真的遇到难产的,也只能看产妇的命了,她们也无可奈何。
大娘子经过一.夜的折磨,面如金箔,看上去出气多进气少,只吊了一口气。
许多女人都哭了,低声说:“我就说大娘子吃的太多了,女人吃多了不好生产,都怪我,应该拦着点的。”
怀孕的人容易饿,真的馋了,旁人也不好硬拦着不让吃。
自由城水土养人,曾经面黄肌瘦的女人们都养的面色红润。短短数月,少女们眼瞅着往上窜个子,个顶个的水灵活泼。
“现在也不是胎儿大的问题,是孩子脚踩莲花生不出来啊!”
孩子脚朝下又称脚踩莲花。
李恩义的出现,让女人们看到了希望,又让这些人心生惶恐,不安道:“怎好污了大祭司和神使大人的眼,这种污秽之地,俩位大人不该进来啊!”
李恩义看一眼大娘子:“人都快死了。”
女人一愣。
李恩义走到近前,探了大娘子的脉:“要么一尸两命,要么抢救一把看能否活一个,你们自己选?”
众人一愣过后,纷纷落泪:“求大人救命!救救我可怜的嫂子吧!”
李恩义:“闭嘴,出去。”
他不由分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得不退了出去。
闹哄哄的屋子总算清净了些,空气似乎都流通了许多。
李恩义卷了袖子:“小七,将东边的窗户打开,看不清。”
小七走过去,屋外有人行走,见到她后,立刻远远避开。
大娘子似乎清醒了些,虚弱道:“大人,保我儿子!我要他活!”
小七忽然探过头,满是疑惑:“要是个女儿呢?”
大娘子停了下。
李恩义瞥了小七一眼,揭开大娘子的裙子,产道口孩子的一条腿已经露了出来,看肚子的形态,比她们说的还要麻烦,并不仅仅是脚踩莲花,而是横卧。
看这情况大概率还有可能脐带绕颈。
巨大儿,横卧,脐带绕颈,很好,所有难产要素都集齐了。
偏大娘子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嘴里还在碎碎念:“怎么会是个女儿呢?是儿子,儿子啊,不然大爷就绝了后啊!这个孩子是谭家的希望啊……”
李恩义不愿再搭理她,让小七扶大娘子躺下,抽出诛邪,炭火烧了下,想顺着产道口侧切,手抖的又不行。不是他胆小,而是他准头不行,又没有握剑的经验,诛邪锋锐无比,他怕一个力度没掌握好,反将人直接送走了。
“小七。”
李恩义去看小七的表情,见她看了女人的产道口也没什么情绪波动,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再多想,认真的比划了个角度,又说了深度,大小,让小七执剑。
小七手起刀落,剑不沾血,李恩义都没反应过来,到嘴里的“大娘子,可能有些疼,你忍忍。”这样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产道口开大了些,李恩义热水洗手,径自将手伸进产道。
在做这些事之前,他也没十分的把握。可在这之前他已有了充足的准备,后院里咩咩叫的小羊就是他前阵子接生的。
*
屋外的人干着急使不上劲,除了默默祷告,别无办法。
卓忱也过来了,站在女眷身后,背着手,他不信小骗子真的会接生,不会接生瞎凑什么热闹?
不是,他一个侏儒,男人,进女人的产房?
卓忱龇了龇牙,呆站在原地实在无聊,看到长生,朝他招手:“小孩,过来,对!说的就是你!”
长生一脸防备:“干什么?我告诉你,不要再想着利用我坑我大哥,我是不会上当的。”
“嘿,你个臭孩子!”
长生握拳闭眼坚定道:“我死都不会屈服。”
卓忱反被气笑了,李恩义那个黑心肝的,怎么身边尽是这种天真单蠢的傻货。
他的笑声传了出去,女眷们纷纷回头看他,怒目而视。
“好歹毒的心肠,这种时候还能笑的出来!”
*
等待是漫长的,其实也并未过去太久,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传来,女眷们集体一静,年轻的跳了起来,欢呼雀跃,年老的软在地上,有的抱在一起相拥而泣。场面一时十分的感人。
连卓忱这种平时铁石心肠的人也有些动容。
生命或许就有这种神奇的力量。前些日子羊圈的母羊产了小崽,年幼的女孩儿们也都争相欢呼着奔走相告,这些日子常常围在羊圈前探头探脑的看小羊。年轻的年长的,平日无事,也都会嘴几句小羊。出生,成长本就是一件充满成就感的事。
李恩义抱了孩子出来,裹了兽皮。
卓忱站在远处看去,李恩义身上沾了血,妇人的血,应是有些叫人不舒服的,可莫名的,卓忱却从他脸上看出了神性。不由愣了愣。
谭大夫人由女眷们搀扶着,颤抖着手,就要接过来,眼中含泪,肩膀抖动。
所有人都很激动。
“是个女孩。”李恩义说,语调淡漠,显出无情。
谭大夫人愣住。
有女眷没忍住,“啊”一声,露出失望的情绪。
李恩义抱住孩子没有递过去,冷睨众人:“你们要是不喜欢,我养了。”
小七自他身后出来,手里还提着李恩义的小箱子,笑嘻嘻的。
她很少露出情绪,这点明媚的笑容很难得。
谭大夫人怔愣过后,想去阻拦,小七滑过去,隔开众人,又一甩头发,抬起下巴,露出光洁的额头,高高兴兴的离开了。
女眷们有些懵,更多的是慌。
杜心淑站在人群中,冷笑一声:“除了谭家的男丁,你们眼里就没别人了?亏你们自己还是女人!”
孙小姐反应过来,要去照看自己的母亲,被她四婶子一把抓住:“你娘交给我了,你个女孩儿家不要进去。”
孙小姐原地团团转了几圈,“可是我妹妹,我妹妹……”
杜心淑白她一眼:“说你傻你还不承认。你妹妹要是能得大祭司亲自抚养,多大的荣幸啊!但是我想,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大祭司显然是生气了。”
大娘子不缺人照顾。谭大夫人看过儿媳妇后,又听了杜心淑的话,求教道:“杜姑娘,您看现在该如何是好啊?”
杜心淑聪慧道:“咱们自由城一直强调自由平等,你们这么将男丁当个宝,肯定是犯了大人忌讳了。”
谭大夫人垂眸思索了会,反省道:“是我们的错了。我们只想着家里的爷们都没了,想给谭家留个后……”
杜心淑“呵呵”笑得更不屑了。
此时阳光正好,谭家的女儿孙女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朝气蓬勃。
大夫人看着这一幕,忽然间就开朗了。
为什么非要在乎男女啊,不都是谭家的孩子们嘛,她也曾是别人的孙女,女儿,难道她也要嫌弃自己吗?
不,她没有嫌弃她新出生的小孙女,她只是……只是一时被老思想蒙了心。
她们现在能活,还活的这样好已经是上天的恩德。添丁进口天大的喜事,还分什么男女,是她老糊涂了啊!
谭大夫人想通这一切,立刻喊了几位长辈往李恩义的住处赶去。
*
小七追着李恩义的脚步走,颠颠的跑。
李恩义几次想将小婴儿递给她,小七又跑开。
李恩义不免疑惑,难道是他会错了意?分明是她露出了强烈的不想将孩子交给谭家人的意愿,他才说了那番冷酷决然的话。
从古至今,溺毙女婴,不知凡几。李恩义见得多听得多,就连尊贵的公主也会被其父母嫌弃,普通百姓又有什么可说的。谭家男人差不多都死光了,期待个男婴,本也无可厚非。
小婴儿抱了一路,他胳膊都酸了。
他后悔了,他以为小七想要,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小七,你到底要不要?”
小七远远的走着,离他很远。
那怎么办?他本意不过是想讨小七喜欢。
他向来在笼络小七这方面很下功夫。任何不合理的要求,但凡是小七想要的,在他这里都是百分百合理。
尤其在最近发现卓忱有同他抢小七的意图和动作后,他的危机感简直爆棚。
*
走着走着,小七就没了踪影。李恩义不得不将小婴儿抱进他住的地方。
他在哄孩子方便还算拿手,可是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小孩子啊。
又不是没带够!
后宫的太监,擅长哄皇子公主开心也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大哥,大哥……”可巧长生跑来了。
李恩义如丢下烫手山芋,当即转交给他,“长生,送你了。”
长生抱在怀里,当即眉开眼笑,看得出是真的喜欢,“大哥,大哥,她好像饿了,要吃奶。”
李恩义摆手:“别问我,你自己看着办。”
谭家女眷姗姗来迟,跪在木屋外请罪。
小七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屋顶,托着腮听了半晌。
李恩义让长生将孩子抱还给谭家女眷的时候看见了她,顿了顿,忽然福至心灵道:小七不会也是被她父母丢掉的吧?所以她才如此在意?
这些不过都是他的猜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