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诞辰是皇家极其看重的一场盛宴，今年，依着太子的喜好，设在皇家园林的莲湖之上。
既能泛舟赏景，又能举杯痛饮，实属人间美事。
傅春瑶既已被赐婚，不日将入主东宫，今日这场合她自然是下了功夫。
她先是提前一个月便命人用象牙雕刻了一个鬼工球，又是提前三日便沐浴焚香，只待太子诞辰这日能惊艳四座。
这日来临，她盛装出席，将最奢饰的首饰尽数戴在头上，又穿上了特意裁制的胭脂色碧纱裙。
这纱裙掺了银丝，在日光底下波光粼粼，摇曳生姿，傅春瑶望着铜镜中的人，满意极了。
她扶着头上满满当当的金钗，招摇地坐上了马车，正对上一身茶白色襦裙的傅和静，一艳一淡，相差甚大。
初一见她，傅和静便有些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侯府尚在守孝期，你如此浓妆艳抹，倒是不怕落人口实。”
傅春瑶睨了她一眼，轻笑道：“有姐姐这番话想必老夫人在九泉之下定是很欣慰，可说到底，姐姐，这活人还是要比死人重要，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么？”
从前她在侯府不曾站稳脚跟，是从来都不会轻易得罪傅和静的，可如今，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哪还有被人欺负了去的道理？
“你……”傅和静还是头一次看她说话这样硬气，气得小脸霎时通红，可身旁的侍女拉了拉她，才将她的理智拉了回来。
她拂了拂袖子，转到了一旁去。
*
莲湖中，藕花深处，一叶扁舟泛起层层涟漪。
傅予怀一身墨色直裰，倚在舟边，亲自摇船。
皇家园林守卫森严，温芽又不便露面，便选择了这样的方式远观对面的宴会。
温芽隐隐有些担忧，看着不远处的人影，抿着唇。
“不急，”傅予怀轻声道，“人已经被带进去了。”
温芽这才松了口气，稍微安定了一些。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处何方。
高高矮矮的荷叶将两人包围住，已是初夏，有的荷花已经绽放开来，露出嫩黄色的花蕊，有的还是花骨朵，粉嫩的荷尖饱满晶莹。
荷花她看得多了去，可这样近的角度看，却是头一次。
一时间，她竟看得有些痴了。
忽然，舟停了下来。
温芽回过神，望了望，宴会的亭子离此处还有些远，她不解地看了看傅予怀。
可对方只盯着她的唇，长睫在脸上落下投影，好看得过分，那眼神直白得不加以掩饰，蘸满了□□。
温芽脸有些热，“怎、怎么了？”
“划不动了。”傅予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啊？”
“我说，我划不动了，”他忽然莞尔，稍稍靠近了些，“得先填饱肚子。”
温芽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吻了上来，可对方只是轻点一下，浅尝即止，已经足够她整张脸发烫。
“快、快划，莫、莫要误事。”
傅予怀早已退回原位，见她这窘迫模样，爽朗一笑，笑意爬上了眼角。
温芽微怔。
好像这次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样开心。
*
傅春瑶下了马车，真正看清这皇家园林后，是真的怔愣了片刻。
一眼望不到边的园林中，亭台楼阁皆有，各种奇珍树木错落有致，大道两旁的常青树被工人修剪得整齐划一，便是连宫灯，也是雕了精细的龙凤图案。
她心中赞叹，又无比沾沾自喜。
等她当上了皇后，这里的一切也是属于她的。
于是，她挺直了身子，昂扬起头，向亭中走去。
说是亭子，其实更像是一座建在湖上的楼阁，上头应有尽有，又因太子诞辰而特意翻新了一遍，因此里里外外皆是金碧辉煌。
忠勇侯与张氏称病不出，侯府便只有傅和静与傅春瑶赴宴。
皇家还未到，亭中的气氛倒是很融洽，今日到场者多是当朝官员和家中女眷，官员自是在园林的议事厅面见圣上，因此亭中只留下了女眷。
京中的贵女多是有自己相熟的小圈子，傅和静刚进来便被平素要好的小姐拉走了。
傅春瑶落了单，心中冷哼一声，自顾自地挺直了背往坐席上方去，寻了个满意的位置坐了下来。
周围的人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她丝毫未觉，但很是享受这些目光。
外头宫人高声通传，亭中的宴客忽而安静了下来，俯下身来声音一致——
“恭迎皇上，恭迎皇后娘娘。”
傅春瑶心中一喜，即便是埋着头，可眼神还是忍不住往来人的方向瞟。
直到一双金丝绣龙靴停在她面前，“这位便是与砚儿未来的太子妃？”
久居高位之人，连声音都是透露着压迫感。
傅春瑶轻呼一口气，再次叩拜道：“臣女傅春瑶，参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愿陛下龙体康健，娘娘万福金安。”
她声音清脆而清晰，是刻意练了好几个月的成果。
果然，圣心大悦，陛下笑了笑，显然心情不错，“不愧是侯府的千金，伶俐得很，永福，赏。”
而一旁的皇后娘娘表情有些微妙。
从前她见过几次这位傅小姐，当时只觉其乖巧伶俐，会讨好人心，又不曾读过书，只会识字，算是有德之人，自当是做太子妃的好人选，可今日一见，她心中颇有些不悦。
前些日子身边的嬷嬷说侯府的老夫人过了世，她还遣人送了些东西过去安抚，这才过去一月，身为侯府嫡女，竟穿红戴绿，浓妆艳抹，如此招摇过市。
反观傅和静，同为侯府嫡女，今日也才只穿了素衣，带了个流苏都没有的簪子，随素净了些，却胜在得体大方。
两厢对比之下，皇后娘娘看傅春瑶的眼神也就有了些想法。
傅春瑶丝毫未觉，只沉浸在得了圣上赏赐上的得意中。
皇上与皇后落了坐，众人也就随之坐下。
而此时，宫人再次通传，一位穿着金贵，气宇轩昂的男子走了过来。
此人头戴金冠，脚踏玉靴，身长八尺，神采奕奕，眉宇之间已有了上位者的威势。
众人起身再次行礼，而那人却先行至前方，对皇上与皇后一拜，“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皇上笑了笑，“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自己反而来得这样迟。”
太子梁砚勾了勾唇，“来时被湖中的荷花吸引住，便停下来欣赏了片刻，不曾想来迟了，还请父皇降罪。”
“这园林的荷花乃是受温泉水滋养，因此开得要比寻常荷花早些。”皇后娘娘笑道。
皇上点头，多日的政务缠得他心烦气乱，此刻听说有荷花，便心中一动，“赏荷作诗乃是一大美事，各位爱臣，不如今日随朕去看一看？”
下头的人自然是满口答应，今日来得大多是文官，最是爱这般文雅至极的事。
就这般，众人纷纷起身，一同往莲花湖去。
傅春瑶快步上前，怀揣着少女春事般跟上了太子梁砚的步伐。
“殿下。”少女轻喃道。
梁砚回头看了她一下，却是蹙着眉，眼中情绪复杂。
傅春瑶心中咯噔一声。
往常梁砚待她虽不到情义脉脉的程度，但也称得上尊重，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直觉这不对劲，一颗心飘了起来。
但她还是提起裙子快步上前，小心翼翼道：“我为殿下准备的生辰礼，殿下可还喜欢？”
想起那个才被自己踩碎的鬼工球，梁砚只黑着脸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傅春瑶急了，她还欲说些什么，可耳边忽然想起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皇上！草民有要事要禀！皇上！皇上！”
一个男子忽然冲出来跪在銮驾前面，御林军顿时拔刀上前，隔开那男子与銮驾的距离。
傅春瑶下意识望过去，可就是这一眼，让她浑身血液都冷却了下来。
是谢觅。
是谢觅！他怎会在此！
皇上眼睛微眯，暗藏愠怒。
一旁的皇后瞥见了他的脸色，声音不悦道：“何人在此造次？来人，拉出去。”
“是！”
谢觅瞪大了眼，可御林军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要再深一毫，便能让他血溅当场。
他索性闭了眼，脱口而出：“事关太子殿下清誉，草民不得不禀！”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这人实在是找死，堂堂太子殿下，还能有什么把柄在一介草民手中不成？
傅春瑶此刻早已冷汗浸背，她将颤抖的手藏进衣袖，偏头看了眼太子。
太子早已黑了脸，周身散发着怒气。
她心一横，忽然开口道：“今日太子诞辰，一介贱民竟敢在此造次，是当我朝没有王法了吗？”
谢觅此番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她只能先发制人，希望圣上大怒，能当场处死了他才好。
皇后回头看了一眼傅春瑶，对方表情明显不自在，似乎是……很紧张。
她心中隐隐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圣上脸上没了笑意，正要抬头换人将其抹了脖子丢出去。
可皇后却是先他一步，“说罢，若你开口之言有一句谎话，今日你便走不出这园子。”
谢觅咽了咽口水，高声道：“草民要举发傅春瑶，水性杨花，实乃残花败柳之身！”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
就连皇后也是冷下了脸，她看了一眼身后早已愣在原地的人，冷声道：“继续说。”
“在被侯府认回之前，傅春瑶便早已自荐枕席，嫁与草民为妾。”
“后来她回了侯府，当上了侯府三小姐，便与草民决裂，一心想要攀高枝当上太子妃，可她一介残花败柳，怎配得上太子殿下，实属污了太子清誉！”
“傅春瑶蛇蝎心肠，害怕草民揭发她那些破事，竟还雇了杀手来追杀……”
话音还未落下，鲜血便喷溅而出，御林军利落收刀，谢觅瞪大了眼，捂着脖子应声倒下。
傅春瑶扑腾跪下。
“皇上、皇后娘娘明鉴！”
整个园林无一人发出声音。
良久之后，落下了皇后冷漠的几个字。
“来人，送姑娘去验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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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胧，荷叶深处，鱼儿跃起，又钻进湖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远处的闹剧终于结束，一切又归于平静。
温芽沉默抬头，望着漫天星辰。
“阿奶会不会怪我？”
如果那日她知晓一切后，选择揭发傅春瑶，那阿奶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出乎意料的，傅予怀平静道：“人都有局限性。”
温芽转头看他。
他接着道：“倘若事事都能尽善尽美，那唯有圣人。”
温芽眨眼，在她心中，傅予怀一直是个凡事都要做到极致的人。可如今，他居然也会说出这样……消极的话。
“那你呢？”
少女恬静的面庞微仰，月光朦胧了她眸中的水光。
“我？”
“你是圣人吗？”
傅予怀忽而轻笑，嘴角荡开笑意。
“我不是。”
“为何？”
“我有私心。”
傅予怀望着她，眸中情绪流转。
温芽似乎明白了什么，忽而别开脸，露出了粉红的耳尖。
“那你呢？”傅予怀反问。
“嗯？”
傅予怀靠近她，微微俯身，与她平视，声音和缓而有磁性。
“你想要的，是什么？”
心跳在这一瞬失了控，温芽低着头思考了很久。
她想起了阿奶的话。
鱼儿再次跃起的瞬间，温芽轻轻开口，眼神充满坚定，“我想要的，是与你并肩。”
是在她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下，与他并肩。而不是她等着被他挑选后，成为他的附属品。
傅予怀笑了笑。
她不清楚此刻对方是否明了她这话的含义，可对方轻轻向她迈近了一步，俯身轻吻了她的额头。
就好像是在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