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哪怕出色地参与甚至策划过几次凤凰令的行动,张琬仍旧不算真正直面过战争的残酷与无常。坚定的信念又无可避免地在她心里催生出了一种类似于英雄主义的浪漫情怀,于是自然而然地,她高估了自己对复杂战局的掌控力,也对心中满涨的保护欲存了几分不切实际的纵容。简而言之,她有点陷入情怀的陷阱里了。

    当然,年轻的战士总是免不了要经历这个阶段的,甚而至于信念越是坚定,这种浪漫情怀——在没有刻意控制的情况下——就越是不着边际。作为过来人,凤凰令高层和张氏夫妇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只要张琬没有过于地不着边际,他们就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她自己成熟。然而,当张琬出于“不打扰”的目的,提议不通知已经出了月子的安多米达来参加紧急会议时,她的“保护”就显然有些过头了。

    若说情报部是一枚暗暗潜入敌人血肉里的跗骨毒针,安全部就是一道把魑魅魍魉都屏蔽在己方大脑外的防火墙。而凤凰令与伏地魔阵营的周旋,主要依托于一个处境安全的大脑。如果作为安全部长的莉娜·威斯马真的投敌,防火墙将在悄无声息间彻底崩溃,凤凰令紧接着就会陷入生死之境。

    在如此严重的事态面前,张琬的优柔尤其暴露了她的稚嫩。对女儿一向和蔼的张峦这回一点面子都没给她留,相当严厉地批评了她。坐在一旁的邓布利多没有制止,他旋弄着两个大拇指抬眼望着天花板,仿佛突然之间对庄园书房里的漂亮吊灯着了迷。卢平从邓布利多的态度中看出张琬的建议有多么不靠谱,于是赶紧垂下视线盯着书桌上的一个圆形烫疤,尽力弱化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正在挨训的小姑娘更加羞愧难当。

    莱尔·卢平先生很快就和接到消息的安多米达一起来到了卡珊德拉庄园。卢平趁着张峦和邓布利多起身迎接的当口瞥了一眼张琬,恰好捕捉到她一边推开椅子一边拿袖子擦眼睛的侧影。他快步走上前去,借着两人交错的瞬间轻轻捏了捏女朋友的胳膊,迅速递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除了由于被涉及而得到旁听席位的卢平父子,参与这次紧急会议的人就只有邓布利多、安多米达和张氏父女。简单的寒暄过后,六人在充当会议桌的书房圆桌旁坐定,张琬看了一眼仍然绷着脸的父亲,拿出事先整理好的时间线开始向大家报告她的推测。

    安多米达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就一直木着脸沉默着。莉娜·威斯马和她是莫逆之交,两人曾一起跟随前情报部长艾琳·迪尔伯恩见习。艾琳殉职以后,两个女孩互相搀扶着走过悲痛,年长六岁的莉娜渐渐填补了安多米达心中那个亦师亦友的空缺。一直以来,各自独当一面的两张王牌在看不见尽头的暗夜里并肩向前,说不清有多少次把后背交给对方了。

    安多米达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人的背叛,但她越是想找到张琬逻辑链里的错漏,就越是发现莉娜的异动无法解释。

    情报部长一贯清晰的头脑此刻就像一台调不准频道的收音机,邓布利多和张琬的一问一答在嗡嗡杂音间时隐时现。她想到莉娜是她婚礼上的伴娘,接着又想到莉娜爱用“锚点”这个字眼来打趣她和泰迪的关系。

    “锚点”是莉娜发明的概念,她很喜欢用它来指代那些能把自己栓在“光明”中的牵绊。她是如此地常用这个概念,以致于安多米达受此影响颇深,在鼓励张琬接受卢平的追求时都下意识地借用了它。

    相较于负责进攻的情报部,肩负着防守重任的安全部显然需要面对更多的黑暗。不提监视和刑求这种本就挑战人性的日常工作,作为安全部长,莉娜甚至亲手处决过好几个出卖同事的叛徒。在食死徒的赫赫威势下,叛变并不需要特别的理由,一次软弱、一时失察,就足以胁迫一名凤凰令成员走上不归路了。莉娜在处决他们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他们的家人,想起那些母亲们为大家烤的小蛋糕,或是那些孩子们在她脸上留下的湿漉漉的吻。

    战争之所以能够悄然而又全面地摧毁一个人,盖因在它的逼迫下,人们会渐渐对杀死同类这样的重罪感到麻木。谍战在此基础上又添了一层人心鬼蜮,把战争的罪恶彻底涂成浓黑。身处无边无际的黑暗,身后是竭力守护的光明,莉娜为了不叫自己的灵魂被人性之恶扯得四分五裂,绝望而偏执地拽着她的“锚点”。

    不幸的是,其中一个重要锚点没能承载住这份救命稻草般的寄托。她倾注大量心血培养的学生被伏地魔策反,成了最恶劣的叛徒。这个名叫理查德·埃里欧的混血巫师先是屈服于恐吓,而后又沉醉于伏地魔所许诺的未来中,把莉娜的麻瓜父母当成投名状交了出去。

    参与过那次营救的队员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们在黑魔标记下方看见的情景:面无表情的莉娜平举着魔杖站在瓦砾废墟上,杖尖所指是一架仍在呼吸的血骷髅。大片大片的碎肉与血迹泼洒得到处都是,细长火舌像绳索一般将骷髅捆成跪姿匍匐在两具蒙着床单的遗体旁。那个可怜的东西颤抖着,从胸腔里艰难地发出不似人类的嗬喘。

    被剐成血骷髅的理查德·埃里欧在莉娜的治疗魔法中又拖了两天才得到安息,而这场突破人性的虐-杀也终于绷断了那根弦,将莉娜无声无息地推入了永夜。

    “这不可能。”安多米达干涩地开口,“莉娜恨伏地魔,她不可能投靠他。”

    “也许她确实没有投靠伏地魔,”张峦接口,“但她依然背叛了凤凰令。坦白说,安多米达,我并不在乎威斯马有没有打从心眼儿里跟伏地魔同流合污,因为她对凤凰令造成伤害的企图已经和食死徒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了。”

    “我同意峦的看法。”邓布利多平心静气地说。

    安多米达不做声了。以她的头脑和对莉娜的了解,早在看见张琬画的时间线时就明白了好友确实是在猎杀同事,稍加思索,甚至连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都能猜出几分。

    “阿不思,”安多米达轻声问,“能把……交给我吗?”

    张峦皱起眉头,扭头去看邓布利多。邓布利多没有理会他,继续注视着安多米达,具有穿透性的目光隐藏在半月形镜片后面。“请解释一下你的原因。”他说。

    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接一个地从脑子里冒出来,安多米达望着邓布利多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确信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能说服在场众人。但她最终只是简单地说:“你可以信任我。”

    张琬和卢平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书房里静默了片刻,邓布利多突然温和地说:“我可以代劳,我的孩子,如果你需要的话。”

    安多米达长长地吸了口气,把脸埋进两只手掌中。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安多米达,”张峦说,“但威斯马没给我们留余地。你确定……可以做到吗?”

    “这是什么意思?”安多米达尖锐地问,从手掌中抬起头来。

    “威斯马很强,”张峦实事求是地回答,“也许只有阿不思或阿拉斯托出手才能确保胜算。我想说的只是这个。”

    “理论上讲,”安多米达说,语气里透着浓浓的讽刺,“安全部长本来就应该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强,不然她该怎么执行清理任务,对吧?”

    执行清理任务!张琬一下子就明白了。

    “安多米达……”她不安地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多米达抬手止住了她。

    “我需要峦和埃德加协助任务。”褐发美人望着邓布利多,“我同意琬的判断,但我依然想为莉娜请求一个私下受审的机会。”

    “你应该知道,莉娜未必需要这个机会。”邓布利多说,“不过当然,如果你坚持——”

    “我坚持。”安多米达很快地说。她心里其实非常赞同邓布利多的话,莉娜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可她近来露出的破绽竟然明显到连学生都能觉察,这说明她已经没有什么求生欲了。然而理智上想明白不代表情感上也能接受,安多米达还是想尽量争取一线……一线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希望的希望。

    接到通知的埃德加·博恩斯很快就从壁炉里跨了出来,邓布利多快步迎上前去给他解释情况。张峦想了想,起身走到女儿身边,“我想带你见习这次行动。”他开门见山地说。

    张琬困惑地望着父亲,“我当然非常乐意,但你不是不太喜欢——”

    “以前是我想错了。”张峦坦诚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与其一直把你护在羽翼下,不如给你适当的引导和训练。”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我不能蒙住你的眼睛,放任你长成一个堂吉柯德。”

    张琬垂下脑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不,宝贝,”张峦摸了摸女儿细绒绒的发顶,“该为此负责的人是我。”

    安排停当以后,四个人立刻就出发了。按照计划,这次抓捕——或者说“清理”——的主要行动人员是安多米达。博恩斯和张氏父女只需要守好前方和后方的逃跑通道,同时注意安多米达放出的信号即可。

    莉娜住在剑桥郊外的格兰切斯特村,她出生的地方。威斯马夫妇遇害以后,她在老房子的废墟上重新盖了一幢石头小屋,又在原本后院的位置建了一座小小的礼拜堂用以安置威斯马夫妇的灵柩。每天在狭窄逼仄的石屋和昏暗阴森的礼拜堂里打转,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女巫硬是把自己过得像个苦修士。

    莉娜很快就认罪了,没让安多米达费太多口舌——事实上,她根本就从容得像是在等凤凰令来抓她一样。

    “我很高兴,”她神色轻松地望着安多米达,“来找我的人是你。”

    安多米达的喉咙有点发干。

    莉娜敲敲桌子,桌面上应声出现一瓶杜松子酒和两只玻璃杯,“来点吗?或者你更想兑成金汤力?”

    “对不起,莉恩……我还在哺乳期。”

    “噢……是的,的确是这样。抱歉。”

    “没关系。”

    莉娜凝视着面前的好友,良久缓缓露出笑容,叹息般地说:“真好啊,多米达,你的锚点又多了一个。——小宝宝叫什么名字?”

    “尼法朵拉,尼法朵拉·唐克斯。”

    “我打赌她是个漂亮的孩子,对吗?”

    安多米达没办法回答,因为她的喉咙紧得厉害。

    莉娜拧开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辛辣清冽的香气随着漾起的酒液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是谁把我挖出来的?”莉娜随意地问。

    安多米达没有说话,取过瓶子准备给自己也来一杯。莉娜伸手覆住她的杯口,“别,亲爱的,让我给你泡杯茶。还是大吉岭吗?”

    “别想把你那一套用在我身上,莉恩。”安多米达格开那只手,声音低哑地说,“我知道你是我们之中最出色的审讯员,机智,善于利用同理心,甚至还能适时地递块手绢、倒杯咖啡什么的……但这套对我没用。”

    莉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些强硬地把玻璃杯收了回去。

    “最近几个月我经常想起艾琳,”莉娜换了个话题,“控制不住地想。”

    安多米达望着她,没有接话。

    “别那么警惕,多米达,我只想跟你随便聊聊。梅林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跟人无拘无束地聊过天了。”

    “……好,我听着。”

    莉娜变出一杯热茶推到安多米达手边,“那么——是谁把我挖出来的?”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安多米达不软不硬地顶回去。

    莉娜沉默片刻,突然轻轻地说:“你把张小姐保护得很好。就像我曾经保护理查德·埃里欧,艾琳曾经保护我那样。”

    “我很确信张小姐值得这份厚爱。”

    “我曾经也很确信自己值得艾琳的厚爱。”

    “事实上,你也的确值得。”安多米达低声说。

    莉娜一愣,哈哈大笑起来,“老天,听听你说的这话!分院帽一定是老糊涂了才把你放到斯莱特林!”

    “斯莱特林总能交到真诚的朋友,”安多米达说,“至少从这个角度讲,它没有老得太糊涂。”

    “你听上去越来越像邓布利多了。”莉娜嘲弄。

    “因为我们有一样的理想。你也有的,莉恩,我知道你也有。”

    “有过。”莉娜纠正了一下动词时态,笑微微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

    房间陷入静默。

    “啊……理想,”莉娜慢慢吞吞地开口,敛起了笑容,“生而为人的特权和诅咒。多米达,如果我们像牲畜草木那样跟随本能活着,或者像伏地魔那样毫无节制地活着,秩序依然会自动形成。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理想?”

    “我还真想过这个问题。”

    “嗯哼,所以结论是?”

    “也许像那样自动形成的秩序,很难不依靠杀戮来维持。那个单词怎么说的来着?食物环?”

    “是食物链。”莉娜被逗笑了,“泰迪告诉你的?”

    “是啊,”安多米达也缓和了神情,“他就喜欢这些。”

    莉娜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两人安静地喝着各自的饮料,安多米达突然问:“为什么猎杀那些年轻人?”

    “对不起,什么?”

    “为什么猎杀那些年轻人,莉恩?我不信他们是你的投名状。”

    “噢,你指这件事。的确不是,伏地魔还没这个能耐。”

    “那为什么?”

    莉娜掀掀眼皮,“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有什么不同?”

    “回答我的问题,莉恩。”

    “这就是我的回答,多米达。”

    “在混乱而又不可控制的命运面前,坚持‘正确’毫无意义,甚至‘正确’本身都毫无意义。也许明天一场瘟疫冲击英国,整个岛上无人幸免,我们是不是还得特意挑出食死徒,让他们先死那么几天?或者一场海啸席卷伦敦,我们应该劝说它至少留下不满十岁的孩子吗?人为什么活着,多米达,又为什么死去?人们假装每件事情都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可真的有吗?”

    “人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死去,”安多米达静静地看着莫名激动起来的好友,“因为我们‘相信’着。”

    “‘相信’!”莉娜嗤笑,酒杯在桌面上磕出一声闷响。

    “没错,相信。相信一个美好的故事,相信自己能把故事拉进现实——”

    “哈哈,然后那些故事就呯地一声变成了现实?”

    “随你怎么说,莉恩,但它们真的会变成现实。”安多米达说,语气意外地平缓柔和。

    莉娜嘲讽地弯起嘴唇,“可惜变成现实的不只有好故事,是不是?”

    安多米达凝视着她,接着把胳膊肘支到桌子上,向前倾身,“你怕他们之中再出现一个理查德·埃里欧,对吗?”

    莉娜戏谑的表情蓦地变得凶狠,安多米达不为所动地继续与她对视着,连小拇指都没动弹一下。半晌——

    “我真想念爸妈。”一声含混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莉娜疲惫地眨了眨眼,语气神态都扎得人心里生疼,“还有艾琳。要是他们还在,该多好啊。”

    安多米达心里猛地一抽。

    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绕到桌子对面,试探着把一只手放到好友肩上。莉娜偏过脑袋顺势靠在安多米达的小臂上,闭上眼睛又叹了口气,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脆弱易碎。安多米达顿了顿,俯下身去轻轻抱她,“你还有我,亲爱的,你还有我。”

    莉娜感激地回抱好友,两个人静静地靠在一起,褐色鬈发蹭着柔软的金发。

    “……要是艾琳还在,”莉娜很慢很慢地扭过头冲安多米达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她一定会再次警告你不要乱发善心,尤其是对着敌人。”

    搭在安多米达后背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悄然捏住了一根魔杖,莉娜翻转手腕,杖尖灵巧地抵上安多米达心脏所在的位置。

    “多米达,我亲爱的,”她耳语,“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会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对不对?上一次害死了艾琳,这一次搭进了自己——哦,对了,别试图对我用摄神取念,亲爱的,因为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哪个想法才是真实的……”

    “你不是敌人。”安多米达平静地直起身,仿佛感觉不到背上正抵着一根尖锐的魔杖,“算上不久前死去的那名傲罗,你的目标一直都是刚刚加入和准备加入凤凰令的年轻人。你是怕理查德·埃里欧的事情在我们身上重演。”

    “你觉得我在保护你们?”莉娜笑着歪了歪头,像个天真而残忍的小女孩,“也许我只是单纯地看不惯那些热血冲头的蠢货呢?”

    “每一个凤凰令成员都是热血冲头的蠢货,包括我和曾经的你——当然,也包括艾琳。”

    “所以她死了。想想你的小尼法朵拉,多米达,你希望自己像艾琳那样吗?”

    安多米达垂眸望着她,沉润的嗓音一声一声敲进莉娜耳中,“你希望我像艾琳那样吗?”

    “你猜?”莉娜恶劣地咧开嘴。与此同时,杖尖下滑避开心脏,接着——“钻心剜骨!”

    安多米达全身猛地一颤,控制不住地向地面栽去。一张椅子适时地跳过来将她兜住,莉娜举着魔杖站起身,脸上竟然带着亮晶晶的泪痕。她停下咒语,几秒钟后再次扬起魔杖,“钻心剜骨!”

    安多米达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只手紧紧地拧在椅子扶手上。这次的咒语持续了将近二十秒,莉娜撤回魔杖的时候,安多米达看上去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一次是为了艾琳,一次是为了我。”莉娜冷冷地说。

    安多米达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泪和着汗水流过鼻梁和脸颊。

    “我无时无刻不为艾琳的死感到愧疚。”她断断续续地说,沙哑的声音低不可闻,“曾有一度甚至希望……希望能和她交换。”

    莉娜又一次举起魔杖,慢慢吞吞地带着某种危险的气势。安多米达望着她,泪水重新蓄满眼眶。“在……之后,”褐发女巫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你就立刻去美国或者亚洲。别留在英国,也别去欧洲大陆,明白吗?”

    莉娜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安多米达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除了真诚之外的神情。安多米达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突然绽开一个柔软的笑容,“很高兴成为你的朋友,莉恩。愿梅林保佑你。”

    魔杖在亮绿色的咒光照亮那双温柔褐眸的瞬间陡然横转,死咒声势惊人地劈碎了半面书架,露出藏在后面的冥想盆。

    “安多米达·唐克斯,你赌得可真大!”莉娜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安多米达没有说话,依旧脱力般地靠着椅背望着她微笑,掩在身旁的右手轻悄悄地把不知何时滑进掌心的魔杖又推回到袖子里。

    莉娜牵了牵嘴角,扶着桌沿坐回去。安多米达暗暗舒了口气,垂下了视线。

    突然,一滴黑紫色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到桌面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黑色液滴很快就聚成了一洼小小的湖泊。安多米达讶然抬眼,发现那些液滴的源头竟然是莉娜的嘴、鼻子和眼睛。

    莉娜张了张嘴,用气声说了两个单词。安多米达咣地踢开椅子一步就跨了过去,然后注意到她身上冒出来的不只是血。

    “拿着。”莉娜又说了一遍。粘稠厚重的银色雾气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角流下来,又慢慢地扩散到空气中。

    安多米达迅速抖出藏在袖中的魔杖冲冥想盆念了个飞来咒,即将消散的银色雾气重新凝成一束,仿佛终于找到方向般飘飘荡荡地融进石盆中。

    莉娜咳出几块血块,低低地笑了起来。

    “狡猾的……斯莱……特林。我就知道——”你才不会把命交到别人手里呢。

    天蓝色的眼睛从安多米达的袖口转到那瓶杜松子酒上,一秒钟后,它们变得呆滞而空洞。苍白的手垂落下来,莉娜不动了。

    安多米达顺着视线扭头看了一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所以我今天死里逃生了两次,对吗?”她轻声笑了笑,伸手搂住好友的肩膀,把脸埋进那头夹杂着银丝的金发中。

    “真有你的,莉娜·威斯马!”

    不一会儿,那片头发就濡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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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娜搬回格兰切斯特之后就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她的遗物除了两箱半新不旧的衣服,就只有满屋的书和一只冥想盆。博恩斯公事公办地要求把它们都运到戈德里克山谷去,好让凤凰令仔细检查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关键情报。安多米达依言把衣服和书本打包,却对冥想盆拿不定主意。她清楚博恩斯的建议是万全之策,可她私心里非常不希望把好友的痛苦公诸于众。

    张峦明白安多米达的心情,提议先回卡珊德拉庄园问一问邓布利多的意见。

    邓布利多想了想,答应了安多米达把冥想盆留在自己手上的请求。安多米达于是投桃报李地承诺会尽快把莉娜的记忆都整理出来,确保不遗漏任何一条潜在的情报。

    “清理”从来不是一项令人愉快的任务,尤其当这项任务发生在朋友之间时。看着导师苍白的脸色,张琬心里非常担忧。散会以后,她走到安多米达身边,小声询问她要不要请赛德尔医师过来一趟。安多米达摇摇头,向学生借了一间客房。

    眼下她很需要独自一人安静地待会儿,而玫瑰庄园里精力充沛的小宝宝让心无旁骛的哀悼变成了一样奢侈品。张琬体贴地没有再说话,将导师带到离中心区域最远的客房中。

    卡珊德拉庄园的客房被安排在东翼长廊两侧,张琬的舅母为了叫客人时时有鲜果供应,在东面的花园里栽种了不少应季水果。八月恰是醋栗季,微风拂过,一颗颗深红饱满的莓子便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惹眼极了。安多米达撑着窗台冲醋栗丛出了一会儿神,随后拉上窗帘,把莉娜的冥想盆放到了信桌上。

    流银般的记忆在盆中轻缓旋转着,它们看上去像是化为液体的光,又像是凝成固体的风。安多米达抽出魔杖轻轻搅了搅,深吸一口气,把脑袋伸了进去。

    一阵短暂的失重感后,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工业风格的异国街道上。灰黄粗砺的路牌上写着法语,远处的广场中央依稀立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麻瓜武器塑像。清晨的阳光越过一座哥特式钟楼的尖顶,照亮了几个行色匆匆的英国人。

    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女士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身上穿着既难看又不合身的呢子长裙,裙摆处还镶了一圈特别浮夸的荷叶边。她笑眯眯地对紧随其后的金发女子——她倒是品味不错——说了句什么,女子点点头,扭身朝队伍最末端的褐发少女招了招手。

    一阵战栗击中安多米达,她意识到这是哪段记忆了……

    太阳渐渐升高,两旁的商铺陆续开始营业。安多米达环顾四周,果然从街边的一张废报纸上隐约看见了1973年9月这个日期。

    1973年9月,时任凤凰令情报部长的艾琳·迪尔伯恩在一次前往欧洲大陆的特别行动中殉职。一同参与该行动的除了三名情报部密探和两名执行处成员,还有两只“雏鸟”——安多米达·布莱克和莉娜·威斯马。

    特别行动组奉命去法国敦刻尔克接一位盟友,当时谁都没料到那名“盟友”竟是个藏得很深、与伏地魔暗通款曲的前圣徒。原本应该风险极低的特别行动摇身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两只雏鸟不得不在同事的掩护下先行突围。安多米达放心不下断后的麦金农夫妇,突围后又返身去接应他们,结果撤退的节奏被打乱,耽误了宝贵的一刻钟。当众人赶到放置着门钥匙的海边岩洞时,恰好撞上刚刚现身的伏地魔。

    艾琳为了给组员争取一线生机挺身迎战。离开前,她果断给了安多米达一发全身束缚咒,吩咐莉娜抓着她和大部队一同撤离。门钥匙旋即启动,安多米达攥着魔杖无声痛哭,莉娜咬着牙,眼泪在传送魔法的疾风中飞旋。

    六天后,凤凰令在多佛尔的海岸线上找到了艾琳,她残缺的遗体上还穿着那条蹩脚的麻瓜长裙。

    莉娜记忆中的清晨宁静而美好,还活着的艾琳笑得一如既往地有感染力。安多米达远远地坠在行动组后头,没有勇气靠近他们。她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知道艾琳为她的错误付出了什么,再回顾一遍也不会让她好受。

    朝阳变为夕阳,随后繁星接替了晚霞,远处纷乱的战斗场景随着门钥匙亮起的蓝光戛然消失了。紧接着,周围一变,安多米达出现在一座中世纪风格的麻瓜图书馆里。

    她抬头四顾,从借阅处的台历上看到“伦敦图书馆”和“9月22日”等字样。9月22日,那是艾琳离开她们的第三天。

    莉娜坐在一张单独隔出来的书桌旁,面前摊着本大部头。她时不时提笔在右手边的横格本里记下一两个句子,左手边则垒着两三本同样厚度的大部头。安多米达走过去,看见它们的书名里都有一个以“tox-”①为词根的单词。

    莉娜读得很快,几乎是在囫囵翻阅那些书。当她最终停下来的时候,横格本摊开的那一页上写了个大大的“箭毒木”,并用粗粗的黑线在它周围画了个力透纸背的圈。

    场景变换,安多米达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敦刻尔克。

    现在她眼前伫立着一幢精巧得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独栋小屋。乌云遮住蓝天,带着海腥气的风呜呜地卷落枝头黄叶,屋里燃烧着的壁炉显得那样温暖舒适。她透过窗户找到座钟旁边的挂历——上头有个小方框卡在“9月26日”这个日期周围——然后转身四下搜寻莉娜的踪影。这不寻常,安多米达心想,她不可能离记忆的主人那么远。

    此时大雨倾盆而下,街上的行人咒骂着奔跑起来。一位站在安多米达附近、看上去像是办公室职员的麻瓜女性侧身躲进屋檐,掏出手绢紧张地擦了擦头发。

    安多米达注意到她发颤的手,微微眯起了眼睛。

    麻瓜女人看起来很是狼狈,她皱着眉头护着怀里的手提袋,时不时探出头去看一看天。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不客气地打进屋檐,女人不得不把身体缩得更紧些。她往后蹭的时候笨手笨脚地碰翻了窗台上的花盆,花盆一个接一个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滚到地上发出巨响,女人慌张地尖叫起来,脑袋咚地撞上窗格。

    房门打开,一位风度儒雅的老先生出现在门口。安多米达心窝里迸发出一阵无法遏制的仇恨:那个圣徒!

    女人迎上前去忙不迭地道歉,同时从手提袋里掏出钱包作势要赔偿。但她冷得厉害,哆里哆嗦地把钱包落到了老先生脚边。老先生捡起钱包和蔼地递还给她,女人连连道谢。两人交接时,女人粗心大意地踩到湿花泥上险些滑倒,钱包边缘在老先生手中狠狠一划。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一个无声的电影长镜头——老人惊诧地瞪着突然出现在手心里的细长伤口,紧接着,他头颈部的肌肉开始痉挛。这种痉挛很快就发展为全身性抽-搐,他嗬喘着抓紧左胸,另一只手艰难地伸进口袋。

    但是女人的动作可比他快多了。一道白光闪过,鲜血从老人的脖子里喷涌而出,又迅速被雨水冲走。他张大嘴巴一头栽倒,手指无力地滑出口袋,魔杖骨碌碌滚出老远。

    女人急促喘-息着,两只手像举着重剑似的合握在魔杖柄周围。大雨中,她的身高变矮,一头乌发渐渐变回金色,那张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美丽脸庞也重新变得平凡……

    安多米达鼻子发酸。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观看了莉娜第一次杀人的记忆,那时的她还那么青涩。

    场景再次消失……

    安多米达出现在一艘小船上,夜色笼罩着海面。小船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又落下来,咸腥的水沫哗啦啦地溅进船舱。她快速扫了一眼四周,只找到几本1972甚至1971年出版的法语杂志。扔开手里的杂志——封皮上性感的麻瓜女明星冲她灿烂而无知无觉地笑着——起身走到甲板上张望,她看见一线海岸被她们遥遥抛在身后。

    一个猜想在安多米达心头浮现,她不敢置信地望向站在船头的金发女巫。

    数团强光高高地悬浮在小船上空,仿佛几轮被召唤来的月亮。小船被洋流推着向前,莉娜一直站在船头,密切地注意着海面。海风灌进她的旅行风衣,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座鼓鼓囊囊的渡渡鸟塑像。

    她真的在搜寻艾琳的踪迹,以循着洋流和风向的原始方式②。

    终年吹过英吉利海峡的西风没有让莉娜失望,当新一天的太阳在小船后方升起时,一个丑陋的黑魔标记和英伦岛的海岸线一同出现在了视野尽头。它跟随着艾琳的遗体,一路从敦刻尔克漂回了多佛尔。

    莉娜将导师搬上甲板以后俯身紧紧抱住了她,安多米达听见金发女巫温柔地说:“我们回家了,艾琳,回家了……”

    记忆到这儿就终止了,安多米达从冥想盆里抬起了脑袋。她两只手撑在客房的信桌上,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流光般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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