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季和绿桃子

    天色一早便昏晦不明,阴云漠漠,天气预报显示有小到中雪。中午时分,桃理绿正和温如华一起包着饺子,雪粒子簌簌落了下来,虽细小,却紧促促的,地上不一会儿便白蒙蒙的一片。

    吃过午饭,雪势已转为鹅毛大雪,被寒风紧催,斜着落下,铺在地上。

    桃理绿找了两件桃伏的旧衬衫和一些绳子装进背包,戴上眼镜,口罩,手套,问坐在一楼客厅里看古装权谋剧的桃良翁:“爷爷,你去不去看雪?”

    “去看你那月季啊?雪下这么大。别喊你爷了,路上滑。”桃盛景率先开口。

    “那我自己去了。”

    “拿上伞!”温如华喊。

    “有帽子。”

    桃理绿说着快速走了出去,她不想带伞这个累赘,永春雪天很少会有人打伞,她入乡随俗,也已养成习惯。

    村里的坟地在一片远离村落的林子里,走着去要十五分钟左右,坟包一个挨着一个,有百十来个,间或生着些枝干寥落的老树,槐树,榆树,梓树,楸树,柳树,都有。

    桃理绿的月季种在树荫覆盖不到之处,没被怎么抢夺营养,长势极好。

    去往坟地的路有三条,最好的是条宽阔的水泥路,桃理绿没走水泥路。她选择从西侧小土路走,这样能省下一段路程,还不用经过村中心老桃树那儿。

    那儿如今人员颇杂。虽说现在飘着大雪,她不能保证没人在。

    小土路上覆着五六厘米厚的雪,在她之前还没有人踏足,她是第一个踩上去的。桃理绿有些欣喜,俯身抓一把雪,捏成雪团子玩,自得其乐。

    走出围绕村子的树林,便是麦地和其他村子的树林,它们已尽皆被染白,盖上雪被。远方道路上,除了一辆缓缓行驶的汽车,目之所及的平野中看不到别的人影。

    桃理绿无视寒冷,很悠哉地走在漫天雪花之中,仿佛这是她的天下和王国。

    一百多个土色坟包也披上白色,焕然一新。对于无关的人,它们大概会附有恐怖色彩。

    桃理绿背着背包,踏上沟壑上的简易桥梁,即将迈入老坟地,东侧冷不丁传来一声急厉的大喊。

    “唉!那个人,你干什么的?退出来!别进去!”

    是普通话,不是鹿台方言,连方言的口音也没有,看来是个外地人,来拍电影的人?

    喊的是她吗?

    桃理绿停住脚步看过去,隔着三四十米的距离,三个中年男人正往这边跑,有一个她认识,是村长,她该叫叔。看样子是从水泥路上过来的。

    不让她过去,难道拍电影要用到这里的场景,所以才不让她破坏?

    桃理绿摘掉眼镜装进口袋里,等着三个人走近,喊了声“存叔”。

    村长桃盛存认出她,开口道:“是理绿啊,你这个时候来这儿干啥?”

    “天太冷了,我给月季包衣服。我不能进去吗?”

    “嗯,你先别进。那个高导演要用到这里的景,交代我们先不要破坏。”桃盛存道。

    “降温降的厉害,我怕月季冻死。他们什么时候拍?”

    “雪还不够,要再大一些。不过,今天应该能拍完。你明天再过来吧。”不是桃盛存,而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同样说的普通话。

    “今天晚上会继续降温。”桃理绿来之前看过气温,“你们拍的时候会进去吗?要是进去,我跟着,绑好就出来,不会影响到你们。”

    眼镜男人看着桃理绿,目光中有审视之意:“只是包衣服,我让剧组的小陈帮你包,她心灵手巧,你把东西留下,到时我交代她。”

    桃理绿感觉男人在防着什么一样,犹豫良久,道:“你能不能把她的微信给我,麻烦她包好后给我发个照片,那株月季我已经养了快九年了,不想它死。”

    桃盛存立马道:“理绿啊,说给你包就会给你包的。你看,雪下这么大,天又冷,把东西留下,快回去吧。”

    “存叔,你一直跟着拍吗?”

    “我就带个路。一会儿回去还有事儿。”

    桃理绿实在放不下心,眼镜男人看起来在剧组中有些地位,他一忙起来万一忘了,月季可能就要冻死。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还不低,桃理绿觉得。

    她鼓起勇气,再次道:“你好,我刚放寒假,已经半年没看月季,想知道它的情况,你能不能把你说的那位工作人员的微信给我?”

    眼镜男人最终给了桃理绿小陈的联系方式。

    “谢谢。”

    男人面上看不出什么态度,桃理绿感觉他似乎不太高兴,她心里其实也不怎么爽快,但她毕竟是集体的一份子,为了桃花村的利益,有义务配合。她把背包留下,顶着风雪又折返回了村子。

    回到家,小陈那边还没有同意她的好友申请。桃理绿有些心神不宁,她或许是忙着工作,一直没时间看微信。她有再次返回老坟地盯梢的冲动。

    随着天色愈来愈黑,寒风发出鬼哭狼嚎声席卷清扫一切,她的这股冲动也愈发强烈,同时还伴生了对眼镜男人的愤怒,觉得他是个骗子,说话不算数。

    终于,她点了季越白的头像,点发消息打开对话页面,开始输入。

    知道自己不能进入坟地的一刹那,季越白便是她的第二选择。只是,她一直没选他这个选项。

    她灵光一闪设身处地地想到,对于季越白来说,她的出现和请求应该都会很突兀,还不怎么礼貌。

    毕竟,早知道他在村子里拍戏,她却从来没打过招呼,请人帮忙才联系,实在太过功利性。

    桃理绿想想,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样一个人,忙应该会帮,但印象绝对不会太好,她可能帮过忙就不会再理她。

    这样想的时候,桃理绿突然意识到,她这个人似乎很讨人厌。因为抑郁症的缘故,她的确有自己不讨喜的意识,但那只是一个妥协后的概念,没涉及到具体的事件。

    现在涉及到了事件,桃理绿产生一种真实的合乎因果和逻辑的感受,她认知到自己这次行为的确不该讨喜。行为不讨喜,人也不会讨喜。

    但是,她还是不得不做。

    她犹豫片刻,最终点下发送。

    “季越白,请做工具的第二项任务。我是桃花村人。你现在应该在桃花村老坟地拍戏。坟地内有一棵月季,麻烦你看它有没有被包上衣服。如果没包,请找一个姓于的戴眼镜男人要个黑色的包,包内有我带去的衣服,等你休息时给月季包上。如果你没在那里,看到信息回我一下就行。谢谢。祝你拍戏顺利,票房大卖。”

    发过去之后,她想想,又紧跟着发了一条。

    “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季越白作为主演,戏份会很多,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

    桃理绿决定等一个小时,都没回应的话,她再去一趟老坟地。

    五点多,天色已全然黑透,桃理绿没得到月季的消息,无心干费精力的事,应温如华的要求,清洗荸荠,不时就要看看微信有没有回复。

    再一次看时,季越白的头像多了个标着数字1的红点。她扔下清洗工作擦干手点开,是一张图片。

    内容是茎干被包的严实仔细的月季,月季枝上还覆着一层白雪,照片中天色昏暗,雪花飞扬。应该拍摄于下午三点钟之前。

    三点钟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现在临近六点。也即是说这张照片至少已经拍了近三个小时。

    拍摄的人懂摄影技巧,从构图方面很容易看出。

    桃理绿想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小陈拍的,发给季越白,季越白又发给了她。

    她打“谢谢”,还没发过去,又来一条消息。

    “桃花村的人大多都姓桃。下午看到包,问了于副导,知道坟地内有一棵月季树,我便大概猜到了是你,真巧。月季树我当时已经包上,忙着开工,暂没发给你,让你久等了,抱歉。第二项任务已经完成,放心吧。”

    虽然目的达成,但过程细节完全出乎桃理绿的意料,她的“谢谢”有些不太合适了,没能发送出去。她删掉,重新组织语言。

    因姓氏和坟地月季联想到她,桃理绿能理解,但包?

    她的包是一个任何人都可能会背的简洁风黑色双肩背包,容量大,工整结实,不怕雨淋,随处可见,没什么特点。只除了上面两个小挂饰,一个白瓣黄心的小雏菊,一个橙色柿子。

    季越白在关川车站曾走过她身后,注意到似乎也很正常。他看起来是个很注意细节的人,连包月季的绳子都绑得一丝不苟,利落井然,透着几分干净美感。

    “麻烦你了。电影拍摄还顺利吗?”桃理绿决定略过她之前不打招呼的事,不解释,解释会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季越白应该也不会主动问她,他看起来挺会照顾别人感受,想来不会主动让人尴尬。

    如桃理绿所想,他没有在这方面提任何只言片语,回复道:“除了有些冷,还行。背包在我这里,怎么还给你?”

    短短时间内,桃理绿想了不要,让爸妈爷奶去拿,但是,它只是一个包。

    如果她真这么做,算得上是大惊小怪。

    “我不急着用。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告诉我一声,我去拿。”

    “如果你发任务,我可以直接给你送过去。”

    “不用。不耽误你工作。我自己去拿。你应该有助理,到时让人拿给我就行。你可以当这是第三个任务。”

    桃花村人不知道某位明星别具一格的道歉声明的道歉对象是自己村人。但是,熟识的邻居知道她休学过三年,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关注明星新闻,但哪怕它有一丝起风言风语的可能性,桃理绿都要事先扼杀掉。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桃理绿不想村人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如果他们通过季越白联想到她,那她身上发生的事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有心便能知道。她其实已有些无所谓,主要是担心温如华和桃盛景被人背地里指点议论。

    所以,于情于理,她大概都得小心躲着季越白。

    “好。”季越白回了一个字。

    桃理绿盯着那一个字,莫名生出些亏心之感,这种感觉驱使她做出一个她理智上认为不太妙的举动。

    “开学后,我请你看电影吧,如果你有时间。”她抱着不能尽地主之谊的补偿心态发了这么一句话。

    这应该算是礼尚往来,她觉得。当然,季越白也可能拒绝,也可以拒绝。她等着他回复。

    “是你只负责买票,我负责去看的那种看?”

    桃理绿远离手机,他这不像是疑问,更像是讽刺她,她脸有些热,感觉自己受到了攻击。

    “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去,你喊上你朋友都行。”

    “好。我能选择看什么吧。”他又问。

    “当然可以。时间你也能选,不过,麻烦你放在周六周日,咱们课不一样。”

    “嗯。说定了。”

    “放心。我不会食言的。月季的事,谢谢你了。”

    “没事。说起来我和它也有些渊源。”

    桃理绿挑眉看着他的回复,没再提月季:“乡下冷,你注意保暖,别冻发烧了。”虽然她对拍摄进度也有些好奇,想知道他们何时会离开,但她没有细问季越白有关电影的任何问题,这涉及到他的私事。

    私事,她一概不过问。

    “谢谢。我穿的很暖和。”

    她本是一句客套的善意提醒,没想到他回复的这么实在。

    “那就好。”

    桃理绿要吃晚饭,断了联络。晚饭后,她以散步消食为借口,拉着温如华去老桃树那儿见季越白的助理,孙梦星,一个有些胖的年轻女生,用还散着热气的荸荠,烤红薯和炸虾球换回自己的背包。

    过年这个时段,家里最不缺的便是吃的。

    孙梦星看样子挺高兴,问:“是送我的,还是送我老板的?”

    “带给你吃的。谢谢你给我送包。”季越白现在进了组,饮食不知道会不会有限制,她可不敢随便送他东西吃。

    拿过包,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又陪着温如华走了一段,回家洗漱看书睡觉。

    二十四日吃过早饭,桃理绿踩着雪又去了一趟老坟地。它的使命已然完成,可以随意进出。

    大部分地区的雪被踩的狼藉,完全丧失美感。或许是因为位置偏僻,也或许是因为月季上面包了丑衣服,它周围的雪幸存了下来。

    月季树看起来没被低温损伤,并且,旁边还多了一样东西。一个人腰高的龙猫雪人,眉眼俱全,圆墩可爱。昨天季越白发的图片中没有它。

    不知道出自谁手,堆好它,怕是要花费一些时间。

    桃理绿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拍下几张照片。

    腊月二十九午饭后,桃伏放假归家,放好行李,问晒着太阳独自守家的桃理绿:“回来就一直在家呆着,没去看看你校友拍戏?”

    桃理绿抬头看他:“你一直没动静。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这么热闹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还不告诉我一声?”

    “又不是什么大事。其实,我觉得爸妈还有你那几个朋友一定跟你说过。就没再重复和你说。”

    “哦。和你之前的说辞矛盾了。”桃伏提醒桃理绿。

    桃理绿不慌不忙:“不矛盾。就一种薛定谔的猫式儿的存在,两种可能性在我心中都存在。现在你开箱了,是第二种。”

    “别扯了。想不想去见识见识?带上钥匙,我和你一起。”

    “我不去,剧组不让靠近,去了也看不到什么。和你去,更不行,你碰见你朋友,铁定会丢下我。我要是想去看,早和咱奶一起去了,她上班似的,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一回,演员都见过好几个了。”

    “嗯。她回来说过你那姓季的同学吗?”桃伏站在一步远的距离,很轻易地俯视摇椅上的桃理绿。

    “咱奶没见过他。不过,哥,你似乎格外在意他。我应该没感觉错。”

    桃伏坦然承认:“他那个道歉声明很难让人不在意。我直觉他是个很会出幺蛾子的人。”

    这可完完全全是个贬义评价。

    桃理绿道:“我没太看出来。”

    “你和他接触很多?”

    “不多。军训后,有在学校遇到过一两回。他挺友善的。还帮过我一个小忙。”桃理绿半真半假地回应,她觉得自己能处理好和季越白的事,没必要同桃伏说,在这方面他不能帮她做到什么,说了只会徒惹他担忧。

    桃伏盯着桃理绿看了一会儿,终道:“行吧。你自己处理。但如果被欺负了,要及时止损,跟我说,记住了吗?”

    桃理绿抿嘴眨了下眼睛:“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看桃伏静默不答,她不放弃,继续追问:“你擅自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收获一记白眼。

    “哥,你是个刑警,怎么这么不专业啊?”

    桃理绿很无语:“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话,你知道我在阅读理解方面经常会错意,但如果你的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你该不会以为我和他,在那什么吧?没有吧?你不是这个意思吧?哥,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哪什么?说清楚点儿。”虽是半个问句,语气却异常平淡,听不出他真有疑惑。

    “你就装吧。我对付不过你。总而言之,你绝对想差了!”

    “哦。我出去看看。你要不要他的照片?我帮你拍几张。”桃伏说着走向大门。

    “桃网红,你够了。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桃伏没回话,背着身冲桃理绿挥挥手,算是表示放过她。

    桃理绿咬牙,无能狂怒。

    她打开微信,放大季越白的头像,她的画,看了好一会儿。

    她画它时,桃伏知道。他起初不知道画里的人是谁,但在见到季越白,且知道他们同校后,势必会知道季越白是画中人原型。

    桃理绿在绘画一途很有天分,五岁开始摸画笔,跟着桃良翁学画,十年的学习生涯,她的画技和画工已非常过关,把季越白的神韵尽现得完美准确,绝不会让人看走眼。

    更不用说是以观察力强悍著称的桃伏。

    桃理绿初时对梵高的画作无感,但在抑郁后,却喜欢热爱了起来。抑郁症帮她拿到了解读密码,她从中窥到了强烈的热烈的浓烈的渴望和热爱,对某种东西,或许是生命,或许是自然和世界。

    她说不清楚,但她的心被画中太阳一样汩汩涌动想要向上,拼命向上,突破,穿破,冲破的精神力量和劲头深深震撼住。

    她有种自己也化为其中色块,随着那股力量向上涌动的错觉。

    桃理绿知道,那是画家,是梵高生命力和精神的凝结,流动,显形。

    所以,画能用作画家精神的剖白工具。

    她的画,那副月季少年,有没有出卖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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