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季和绿桃子

    桃理绿没有直接回老家,而是转道关川,主要是为了见王博雅。但王博雅突然说老师推荐给她一个不错的实习机会,非常难得,今年不回关川了。

    桃理绿白跑一趟,心中也不免有些遗憾。桃伏到腊月二十八才会放假,她不想回去那么晚,便决定一人先坐大巴回鹿台。

    回去的前一天,她对桃伏说出去逛逛,看看关川的变化。

    “你一个人没问题?等我周末和你一起。”

    “哥。我二十了。”

    桃伏默然片刻,道:“哦。也是。那行。注意安全,别乱跑。”然后又忍不住反问桃理绿,“你已经二十了?”

    “嗯。有问题吗?前不久你才祝过我生日快乐,忘了吗?”桃理绿觉得他的问题很白痴,虽然他本人冷峻严酷,看着完全和白痴不搭边。

    “总觉得你才十四五。”

    “咱们年龄差是固定的。你是觉得自己才二十吗?”

    “我清楚自己年龄。逛逛商场和公园就行了,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

    桃理绿对公园和商场兴趣不大,最终坐公交,鬼使神差地到了萱花河公园前的萱花河河段。

    冬天的室外景物天然带着一股寒意,命人退避三舍。堤岸上的萱草,因为落叶,变得萎靡枯瘦,与清明节那晚她所见到的相比,判若两草。加上它们四周上下常绿乔木的衬托,愈发可怜卑弱。

    但这有时限,时候到了,春天来临,它们照旧会抽出茂盛浓绿的叶条,变得精神奕奕,等到夏季,迎来花期,秋季,冬季,周而复始。

    自然物候,自有时节,桃理绿自小长在乡野中,本能地适应习惯,不太会伤春悲秋。现在,她发现自己正在渐渐地把这种本能和习惯应用到人世上。

    自然有常道,人世亦有常道,这种“道”是不可抗力,难以更改。她所能做的,唯有接受和不接受两个选择。两个选择所导致的结果都可能是痛苦。但是,还该有一个不痛苦的结果存在。

    如果,心性够强大的话。

    就像萱草能适应四季,流水能适应高低,它们本来的样子并不会被改变,反而还能抓住机会,绽放自己,释放自己。

    桃理绿明白自己需要的是适应,从教科书构造的童话中走出来,走进魔幻荒诞的现实,接受它们,允许它们在她的生命中发生,允许一切可能性。

    这一切虽然都是被动的,但是,她的心还具有充分的主观能动性。

    她需要把它强大起来。

    问题是,怎么做。

    并不是她说一句,心,你要强大,就能强大。

    桃伏因为工作性质,历练的多,心性足够强大。温如华和桃盛景是因为年龄的问题,经历的多了。

    季越白,明明只比她大几个月,在做事为人方面也已经很游刃有余。他的那双眼睛,似乎无惧任何困难。

    不在意批评。无视质疑他品行的谣言。在热搜上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定下承诺弥补。面对威胁能无损自己说服杜羽下楼。帮她吓唬似乎不怀好意的中年男人出气。

    代入自己,桃理绿觉得她做不到任何一件。可季越白都做到了,看起来还挺轻而易举。

    支撑他做到的基石到底是什么?

    是因为明星的身份,身后站着近一千万粉丝吗?

    应该不是。

    那是一把双刃剑。季越白本人看起来也似乎不怎么喜欢做那份职业。

    桃理绿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兜里,站在岸上,垂眼看着微波漪漪,向东流动的河面。当时,应该就是在这个位置,她把季越白捞上的岸。

    如果那件事发生在冬季,她大概就不会再产生不确定的疑惑。

    临近上午十一点,大部分人还都在上班,堤岸小路上几乎没什么人经过。

    桃理绿越过栏杆,走下堤岸,到河水边蹲下,把手慢慢伸进水中。

    冰寒慢慢顺着她的手往上爬。很快,手被寒冷蛰疼,开始脱力,她猛地抽回手,甩干水渍。在这种温度下游泳,绝对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意志力。

    “喂,姑娘!这大冬天可不兴玩水啊!当心滑下去上不来!”一个声音突然喊道。

    桃理绿被小吓一跳,站起身,看向声音处,是个又高又壮的中年男人,她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声音中的确有关切之意。

    “我这就上去。”她面上带着笑道。

    桃理绿上岸后,高大的中年男人没有立即走开,反而走近她一些,道:“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想的下去玩水啊?”

    他似乎管的有些宽。但本意应该是好的。

    “我近视。想看看河水有没有结冰。”桃理绿给出一个勉强可以说的过去的理由。

    “现在这温度不行。你要看也得大清早看。到这个时间,一点儿薄冰早化完了。”男人道。

    “嗯。是。我看了。河中没有冰。没事我就先走了。”桃理绿说完沿着小路往东走。

    中年男人隔着一两步跟在了她身后:“我也往那边去。看你还是个学生吧,没上课,放寒假了,应该是个大学生。”

    桃理绿察觉他跟上来,又说着套近乎的话,脑中瞬间蒸腾起热烘烘的懵意和恍惚之感,流遍她全身上下。这里少有人经过,如果他强对她做什么,凭两人的体型差,她绝对逃不掉。她掏出手机,点出联系人,按桃伏的头像,拨打。

    她怕男人抢夺手机,没放在耳边,用手握着等桃伏接起,脚下步伐也不动声色地加快。

    “学生啊,社会经验不足,要是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要及时告诉父母,在你们眼里的难事,那放在父母眼里都不是事儿。我也有个女儿,我知道。”

    桃伏还没有接电话,桃理绿主动挂断,心下有些尴尬。男人似乎误会了她的行为,以为她要做傻事,现在是在开解她吗?

    “她大二的时候和同学攀比,超前消费严重,借了贷,结果还不上了。不敢告诉我和她妈,胆子又小,被要账的威胁,一害怕就跳了她学校的荷花湖。幸亏有人经过救了她。不然我和她妈怕是也活不下去。”男人长叹了口气。

    桃理绿思索安慰的措辞,还没说出口,男人又道:“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我替她还了账。她现在进步很大,看着自信不少,考了不少证书,还拿了奖学金。你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有事多和你父母沟通。”

    是顺着他的话说,还是解释清楚他误会了?

    桃理绿面临一个选择,她思考了0.1秒不到,道:“我知道了。谢谢叔。”

    这样,或许可以给他一个安慰,别人救过她的女儿,他也救过别人的女儿。

    男人应该是开心且松口气的样子:“你具体遇到了什么难事?能不能说说,看我能不能指点指点你。”

    桃理绿看着前方,还有大概两分钟的路程才能转到大路上。

    “我有抑郁症。有时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行为。看到楼,看到河,就想跳。”她一时编不出太好的借口,说了实话。

    “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我知道。你这也太危险了,得找心理医生,吃药。可别一不小心就做了傻事。”男人急急道。

    “嗯。我有药。今天早上忘记吃了。回去就吃。”桃理绿并没有药,但这是最简省的对话方式。他们萍水相逢,很难再有交集,只需要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就行。

    果然,男人没有再纠结吃药这个话题。

    “要是心理医生不管用,你可以找个师父,试试修道。”男人又道。

    桃理绿对这个建议感到惊奇。

    “到了我这个年纪,命这个东西,很难再说不信。老祖宗说的,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不信都不行。我女儿那事,大概就是个教训报应。”男人语气怅然。

    桃理绿的脑子霎时间又热起来,她好像又要面对一个从人心里倾泻而出的秘密。她想要拒绝,但对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和余地,男人把氛围营造的很好,势必会让它出来,水从高处流向低处一样顺势自然。

    “四年前的清明节晚上,也是这段河,有两个男女学生落水。”

    桃理绿脑海中陡然炸起白色烟花,步伐僵硬机械起来。

    “我当时在这河段钓鱼,听到叫声,跟着人跑过来看,认出了那个男学生,是我女儿她们学校的。我之前在我女儿手机上见过他的照片,以为她早恋了,很生气。”

    桃理绿的唇抿成一条冷冷的直线。

    “我不清楚他们落水的原因。当时那个女学生也没解释。回去就和我女儿说了。”

    “哦,您怎么说的?”桃理绿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直。

    “我告诉她,她喜欢的人有对象了,甚至能相约一起殉情。我很夸张地说了一些单方面臆测的东西,主要是想刺激我女儿放弃,把心放在学习上。”

    切切实实的荒诞感淹没桃理绿,面对这个让她饱受欺凌的迟到真相,她纳罕地发现自己此时竟然没有一点儿愤怒,只有荒诞,遮天蔽日的荒诞,塞满她的耳目鼻喉。

    下面的话根本不用再听,男人和他女儿便是醴泉谣言的始作俑者。

    男人当时有恶意吗?肯定没有。他此时根本就没有认出她就是四年前那个女学生。无从谈起是刻意针对她。

    他女儿有恶意吗?或许有。毕竟醴泉的谣言和男人对女儿所说的有根本差距。到了醴泉,她成了威胁的一方,可能这才符合他女儿的认知。

    真相就是这么无聊。

    “我听到那女生她哥喊了她名字,和我女儿说时提了一嘴,才知道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姓很稀有,不是我想的那个字,我就记住了,一直没忘。几个月前我看到一个新闻,用的是化名,是那个姓的拆解,我一看到就想到了,整个人和被雷劈差不多。也才知道当时还发生过什么。我女儿听过我的话,在学校传播,导致那女学生被同学霸凌退学。你要是关注过新闻,可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

    桃理绿面无表情:“我不怎么看新闻。那您女儿知道真相后,怎么想?”

    “她想道歉,可没有那女学生的联系方式。”

    “可以在网上啊。您不是说当时有新闻,评论一下,说不定会被看到。”

    “新闻撤的太快。她没找到机会。另一方面,我怕影响到她的学业,没让她那么做。我现在经常会在这条河段蹓跶,就是想弥补错误。我见不到那个女学生,无法还到她身上,就想着还给社会,功德算她身上。你给了我机会,我该谢谢你。”

    男人如释重负的语气很明显,似乎把这些话在心里憋了许久。

    桃理绿察觉到,在心里想,如果她突然回头对他说“我姓桃”,会不会吓他一跳。他面上会是什么神情。会不会很好看。他还能不能心安理得下去。

    但她始终保持在心里想的状态,她没回头,她现在对男人的脸还没有太深的印象,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忘记。不能再加深印象。

    因为,记不住他的脸,桃理绿便不用一直甚至可能是一辈子的时间,来耗费情绪,恨他这个具体的人。

    她只需要在一段时间内憎恨厌恶一个模糊的人,任记忆自然淡化就好。

    鸵鸟之举,但它很有效。

    走到桥下,桃理绿登上斜坡上的台阶,好转到马路上。中年男人看她离开河道,没再跟着她上去。

    桃理绿的态度其实前后差别很大,前面温和,后面是干巴巴的平静与冷酷,没再有刻意伪装的热络。

    中年男人应该感觉到了。等桃理绿走到阶梯中段,他道:“你,你是姓桃吗?”声音竟透着些恐惧。

    桃理绿头也不回:“叔,我姓李。”没再多说一句,也没看男人反应,上到人行道穿过马路,应付完打来电话问询的桃伏,坐公交回了家。

    理智很清醒,她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无法轻易做到原谅,也可能一辈子都原谅不了。所以,当个陌生人就好。这是她对中年男人和他女儿的一丝善意。今后做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吧。

    真正的感受到晚上终于姗姗来迟,愤怒,憎恶,恶心,化成三把火,焚烧桃理绿的心。

    她混沌噩梦一样的经历,改弦易辙的人生,起因不过是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平白无故的无聊。

    真无聊。

    蠢货。蠢货。蠢货。简直是蠢货。真是蠢货。

    她无声流着泪在心里咒骂面目不明的两个身影一阵,躺在床上,摊开四肢,长叹了一口气。

    心里升起一个大而深重的疑惑:这便是命运吗?

    以她的年龄接触深思这两个字,还为时过早,难窥其貌。她只是起了念头,发了疑问,便抛在了脑后。

    但这个疑问,在她的潜意识深处,应该发挥了一些作用。

    桃理绿隐约觉得自己的精神平慰稳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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