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远离城市，驶进旷野，田地被冬雪覆盖，化成白茫茫的海洋，拥有精密形态颇具美感的树林，树丛插在海洋之上，像是一捧捧硕大的棕色的，黑色的，干褐色的花。偶尔也有一些起伏的山包矗立在白海之中，神秘的浮岛一样。

    桃理绿生出一种幻觉，列车并非行驶在大地之上，而是飞在空中。

    她之所以生出这种想法，大约是受车厢内的氛围和声响的影响。空调温度很足，把一百多人的呼吸染上热意，混成轻飘飘的一团。而这一团，又相继加进去食物或清淡或浓重的气味，口音不一的谈话声，说笑声，视频的声音，间或小孩子乍起的尖锐叫声，广播通告声。

    短时间还好，时间长了，尤其还是固定一个坐姿，在这样的环境场景中，很容易让人难受。

    列车已经停过两站，下去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

    天色也黑了下来，窗外是流动的灯火。桃理绿摘掉眼镜，她早没有心情再看，身上骨头有些难受，叫嚣着想要肆意舒展。

    但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忍。

    桃理绿对面是两个男性，一个学生模样，一个四五十岁。男学生在季越白对面，一直在玩手机，看动作或许是在看小说。中年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聊语音，工作生活都有涉及，可能是个全国各地跑的商人。

    他们这四个座位，从上车之始聊了几句后，除一些必要的言辞，没人搭话，说话，都在干自己的事。

    多多少少应该有季越白的缘故。

    商人男给季越白递过话头，问他一个大明星怎么也和他们一样坐硬座。语气无论如何听都有一股嘲弄讽刺看不上的感觉。

    拒桃理绿观察，中年男人应该不认识季越白，只是听人说他是个明星才把注意力放他身上。然后问出了那个多少带点儿蠢味的问题。

    当时季越白道：“因为便宜，省钱。”

    桃理绿知道这绝不是真实答案，一来他似乎没必要省钱，二来，他在外面租房子，还有一应打眼看上去就很贵的衣服鞋子，完全看不出是个省钱的人。但她也没必要拆穿他。或许他真的想在这方面省钱。不无可能。

    然后，中年男人又很自来熟地问季越白娱乐圈的事，比如见过某某女星没，又他在饭桌上听人说某某女星被某金融大佬包了，真的假的，诸如此类。

    季越白一律回：“没见过。不知道。”态度愈发不耐烦，到最后干脆不答。

    中年男人被冷脸相待，小声嘟囔了一句，也没再厚着脸皮搭话。

    经历过四个小时，车厢内人见到明星的新奇感早成乌影飞走，该什么样便是什么样，见季越白态度冷淡，有些距离感，也没再有人打扰他。他戴着U型护颈枕，靠在椅背上，没玩手机也没看书，偶尔闭目养神，看窗外的风景，绝大部分时间神思则是在车厢内游走。

    5点49分，车厢内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用餐，解决饥饿。

    桃理绿侧头看季越白，他抱臂闭着眼睛，睫羽长而乌黑，神色平静，呼吸清浅，几不可闻，像是睡着了。

    但他却很平静地睁开了眼睛，对上桃理绿的视线：“出去吗？”

    桃理绿惊讶之下点头。

    季越白起身让出位置。

    桃理绿去过洗手间，往座位处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经过30几号座椅位置时，被一个打扮时尚，妆容浓厚的年轻女子喊住了。

    她很疑惑：“有事吗？”

    时尚女子在三人座的中间位置，她冲桃理绿招手：“你过来一些，我小声和你说。”

    桃理绿心中有隐隐预感，或许是关于季越白，但她还是走近女子一些，看她要说什么。

    “妹妹，我给你五百块钱，你主动和我换个座位呗。”

    对于桃理绿来说，坐哪里都行，现在能白得五百块钱，她有些小小的心动，下意识看向季越白。

    他的目光似乎正投在她这个方向。隔着四五排距离，桃理绿的近视眼睛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感觉起来是严肃的，板着的，油然生出几分心虚——如果她真的收下钱，有种在卖他的感觉。

    会被他骂的吧。

    桃理绿扯出一个笑：“不用，不必了。我东西都在那儿。”

    不等女子再回话，她快速走回座位。

    季越白起身又坐下，再次把桃理绿堵在里面：“那人和你说什么？”

    以两人的关系来说，季越白的问题似乎有些出格。但桃理绿心虚，忽视了。

    “没说什么。”桃理绿道。

    “哦。”

    桃理绿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从手机中抬头看向他二人：“你们原来认识啊？是男女朋友？”

    桃理绿不太喜欢他眼中过于八卦的亮光，担心他作为饭桌上的谈资乱说，忙否认道：“不是。是大学同学。我们看着就不可能是啊。”

    她笃定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疑惑。这种疑惑瞬间说服了中年男子，他笑道：“是啊。我就说嘛。你读什么大学？”

    “嘉大。”桃理绿答。

    “嘉大啊，嘉大不错。”

    桃理绿以微笑回应，她说不出“还行吧”三个字。

    有了话头，又见桃理绿似乎很好说话，中年男人陆续又问了些和大学生活有关的问题，然后就把话题拉回到自己身上。

    桃理绿知道了男人是干医用器材销售的。知道了他在银行有五百万左右的存款。知道了他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儿。

    “我有个侄女，也才十四吧，还在读初中，和你长的很像。我差点儿就把你认成她。”

    桃理绿道：“普通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像的地方，不意外。”

    “不，真像。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中年男人说着就从手机里滑出一张照片，竖着亮到桃理绿眼前。

    桃理绿眼拙，没看出两人如何像，注意力反倒是被照片背景吸引住，那女生是站在床上被人拍的。她还记得中年男人说过那是她侄女。她不禁在心里自问这是否合理——叔叔或者伯父在手机中存着侄女很生活化的照片。

    如果家人关系很亲近的话，也是可能的吧。

    “她小名叫萏萏。”中年男人收回手机道。

    蛋蛋？

    一个女生怎么会叫这个名字？桃理绿疑惑。

    “哪个字？”

    “菡萏的萏字，就荷花的那个菡萏。”

    中年男人说话有些口音，桃理绿没怎么听懂，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面上想也是带着疑惑。

    “啊呀，怎么就不懂呢？”中年男人似乎被她的态度惹急了，“我写给你。”

    他说着就去拽桃理绿的手，想是要在她手心写。

    桃理绿想躲但忍住没躲，毕竟对方看上去是个长辈，且着急的样子又很真情实感。

    但最终，中年男人并没有抓到桃理绿的手，一只漂亮得很有艺术感的手横插进来挡住了。

    “草字头的菡萏，荷花的别称。听懂了吗？”季越白吐音标准，声线清越。

    他看着对面中年男人问桃理绿。

    桃理绿的心猛然颤了一下，把手收到桌子底下，低声道：“懂了。谢谢。”

    季越白阻拦，说明这种行为不对。所以，她这是遇到性骚扰了吗？

    没人能告诉桃理绿答案。她心中此时又泛起恶心，针对人类的恶心。委屈，屈辱感也接踵而至。自厌，自恨纷至沓来，她恨自己的愚笨，迟钝。想要消失。想要不存在。她对一切感到厌烦。

    她突然想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声嘶力竭，可以把心脏哭出胸腔地大哭一场。

    看起来很矫情，但她现在确实是这种感受。不受她控制，收束不住。

    她飞快垂眸，控制眼中的酸涩之意，但作用不大。绝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出来。在落泪之前，桃理绿占据一半的桌板，上半身趴下，用胳膊将泪水挤压吸收干净。

    短时间内，桃理绿不想再面对中年男人和季越白，索性一直趴着没起身，声响在她的耳中渐渐变得混沌起来，暧昧不明，渐渐不能被听到。

    10点56分，声响再次回来，但比下午小不少，絮絮的，远远的，听不分明。桃理绿感到胳膊发麻，脸部被压的也不舒服。她等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用手轻轻地搓揉脸部活血，目光则第一时间看向窗外。

    车窗黑漆漆的，镜子一样，能映出车厢内的人影。季越白也在其中，没被昏暗和模糊的光线变形，依然清俊好看。

    他没有休息，正看着窗外。

    桃理绿无意间对上他的视线，惊了一下，迅速移开。她现在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不再过分消极。她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大好，拿出手机，在微信上敲几个字，给季越白发过去。

    发烧事件后，桃理绿没再好意思删季越白，一直让他在通讯录列表里躺着。

    季越白的手机应该在衣兜里。消息发过去后，没有任何动静，可能也设置了静音模式。

    桃理绿想着他早晚会看手机，到时便能看见，也没主动提醒他看。

    她此时无困意，虽然晚上没吃饭，也无饿意，以前暴食一顿三天不吃的饮食恶习，损坏了她的消化能力，至今恢复的仍不怎么样。她也不想在火车上吃东西，没胃口。背包里的食物大概要随着她一起下火车。

    桃理绿感到无聊，压着视线不看对面，戴上耳机听歌。不到五分钟，换了两三首音乐，不管旋律风格如何，她听着心中只有一个吵闹的感受，莫名让人烦躁。

    她清楚之前的事对她的精神仍留有余毒。

    桃理绿关闭音乐软件，没有摘下耳机，只戴着做样子。她想想，打开浏览器，搜索小说看。

    季越白拿出了手机。

    不一会儿，桃理绿的手机页面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来自季越白。她点开看。

    “没事。你还没吃晚饭，没带吃的吗？”

    是对桃理绿“下午的事，谢谢你”的回复。

    车厢内算得上安静，大部分人都休息了，少有说话声。如果有，便会十分明显。

    桃理绿躲避注意力已成为本能，自然不可能打破安静，虽然挨着季越白，她还是选择用手机沟通。

    “我带的有吃的。不饿。”

    “心情不好吗？”

    季越白很快又回了她。

    “不是。只是坐火车不想吃东西。”

    “多少吃一些垫垫肚子。你到关川下？还有差不多十个小时。”

    “是到关川下。早上再吃吧。谢谢你的关心。我之前睡着了，你吃了吗？”

    “吃过了。”

    桃理绿看着三个字，绞尽脑汁思索该回些什么，对话进行到这里大致可以结束了吧，没必要回了吧。他们的关系论起来，算不上朋友，只能说是互相帮助过的认识很久但不怎么了解彼此的那种关系，仍有疏离的隔阂存在，算不上亲近，没有太多能聊的。

    当然，想聊的话，有许多话题可供选择。凭两人的见识，爱好，也不至于聊不下去冷场。但是，桃理绿不会让自己开启这样的聊天。

    季越白，在她的心目中，只能作为一个好人存在。其他的，多一分都不行。否则便是自讨困扰。

    困扰，是桃理绿讨厌且退避三舍的东西，尤其是单方面的困扰。

    桃理绿没回，季越白则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还睡吗？我想站会儿。你可以躺下，躺着能舒服一些。”

    桃理绿看到文字，不禁微微睁大眼睛，她控制自己的脑袋不去看季越白，他对她似乎格外善意。

    不管是出于他本身的善心，还是三年前没有帮她的愧疚心促使，桃理绿都不想接受。

    “谢谢。我目前不困。也不想在火车上躺着，所以才选的硬座。”

    桃理绿的确不怎么想躺在火车上，除非身体实在很难受。但面对季越白，她选择嘴硬。

    “好吧。想睡了就和我说。”季越白回完起身，把座位让给一个没买到坐票的女生，自己走向车厢连接处。

    桃理绿搜了能用来打发时间的小说，但没丝毫心情看，收起手机，靠着车壁，缩在座位上，再次闭上眼睛。

    还是用睡眠来消磨时间吧。

    她睡得并不安稳，断断续续的，不时就要换个姿势，醒一阵，睡一阵，做一阵梦，过程中她一直没睁开眼睛，只是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

    列车里的声响似乎越来越大。光线也变亮不少。

    桃理绿被吵醒，立马感觉到不对。她的身体重量好像大半都压在了左边人身上，脑袋完全把他的肩膀当成了倚仗。

    桃理绿没睁眼却能知道是他，而不是她，是因为熟悉的草木香和高大的体型。想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季越白又坐了回来。

    她很尴尬，肩膀承受别人脑袋重量的滋味她知道，累，沉，酸。她只在飞机上忍受过极致倦乏的桃伏五分钟，就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

    不知道季越白忍了她多久。有没有在心里骂她。她记得自己骂过桃伏，骂他脑袋大，骨头重来着。

    思绪纷乱，时间上不过是一两秒，桃理绿睁开眼睛，把身体挪移回正到自己位置上，看向季越白，希望他此时也在睡。

    但是，他睁着眼睛，清清泠泠，没有一丝睡意，看着十分精神，其中没有责怪，也没有厌恶。

    好像她把他当靠枕对他来说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

    无论如何桃理绿也不会那么认为。她心下愕然，只想快速弥补消除自己的错误，轻声道：“对不起，我靠了你多长时间？肩膀很累吧。我可以帮你捶捶，捏捏也行。”

    虽然歉意表达的很有诚意，但似乎不太对。场合不对。人物也不对。

    桃理绿把用来对付桃伏的惯用手段下意识用到了季越白身上。话说完她就意识到，且后悔了，神情窘迫地看着季越白，等他回应。

    季越白眼中似乎多了些毛茸茸的笑意，看得桃理绿心里微微发痒，想要咳嗽。

    她听他道：“时间不长，才几分钟。确实有些酸。你可以先欠着。开学后还。”

    “你可以把我推开的。”桃理绿道。

    “你会推开我吗？”季越白问题问的很不按常理。

    桃理绿不答，她讨厌假设性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总要等事情真实发生了才能明确知道自己的选择。”

    季越白挑眉看着她“哦”了一声，然后道：“去洗洗脸吧。”

    桃理绿想大概是自己脸上有脏东西，醒来第一时间便面对他，根本没时间偷偷处理。她保持着尴尬的心情洗了脸回来，看看时间，快到六点。列车九点半左右到关川。还剩三个多小时。

    车厢里的人逐渐从睡眠中挣脱出来，声响的活力逐渐增加。桃理绿在列车上全程目睹了一场象省的冬季日出，虽有金光彩云，但看着明显不怎么暖和。

    马上就要到关川站，即将解脱，桃理绿心间松快不少。

    一些旅客已经起身从置物架上取行李。

    桃理绿的行李箱竹青色，20寸大小，放在中年男人头顶的置物架上。季越白起身帮她取，桃理绿看着他动作。

    行李箱内只放着几件衣服，没什么重量。凭桃理绿的力气也能不怎么费力拎起。季越白双手抓着两端，应该更为轻松，但他的动作姿态平白给人一种箱子沉重的感觉，尤其是他的左手不知怎么突然滑了一下，箱体失去平衡，瞬间由横着转为竖向，往下坠砸。

    下方是中年男人的脑袋。他大惊失色，想要躲，无奈有座椅车壁和邻座男学生挡着，他根本无处可躲。

    桃理绿也是大吃一惊，生出害怕，虽然还未见到结果，但它已经高调地闪现在她心中。

    但好在，或者说幸运的是，箱体的齿轮即将要碰上中年男人的头发，季越白又抓住并且稳住了行李箱，轻轻一带，放到过道上。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

    他面上带着歉意和后怕的尴尬的笑：“不好意思，差点砸到你，吓我一跳。抱歉。”

    中年男人盯着季越白一会儿，道：“小心点儿！真砸到人就算你是明星也没用！”

    “箱子有些重，没想到会手滑。下次我会小心。”

    中年男人没再说什么。季越白又去取自己的银色行李箱，26寸的，他很轻易地搬了下来，没有丝毫手滑。

    桃理绿看着季越白，无端生出一个猜想。

    到站后，两人随着人流一前一后走下列车。桃理绿看着指示牌，路过五颜六色喜气洋洋的广告墙，往出站口走。季越白也要出站，两人暂时还走在一处。

    “你家人来接你？”季越白问。他戴着帽子围巾，口罩也再次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不熟悉的人只会当他是个清冷干净的帅哥路人，顶多多瞅两眼。

    “今天工作日，我哥要上班。我自己出去打车。你爸妈来接你吗？”桃理绿出于礼貌，也回问了一句。在醴泉时，季越白的父母出席过学校的表彰大会，桃理绿远远看过他们一眼，都是气质容貌很出色的人。

    “不来。”季越白侧头看向桃理绿，打量她的神色，“我也自己坐车回去。”

    他父母应该也都在上班。桃理绿想。

    又走了一段路。

    “季越白，你是不是故意松开行李箱的？”桃理绿突然开口问道，并单手把行李箱拎了起来，“根本不重。”

    “你觉得呢？”季越白不答反问。

    “谢谢你。”桃理绿语气很郑重，“下次别这么做了。万一真砸到人，对你不好。”

    季越白笑：“我真是手滑了。为什么要谢我？”他说完，不动声色地观察桃理绿的神色。

    桃理绿疑惑不解且十分尴尬，脸上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低下头：“这样啊。抱歉。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两人之间又恢复无言模式。

    桃理绿推着行李箱转过长长的通道，季越白跟在她身后，齿轮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有些响，但还遮不住说话声。

    桃理绿听到后面的人说：“桃理绿，我是故意的。只吓他一下是便宜他了。”

    前面的人只是顿了一下身形，没回复，继续往前走。

    季越白快走几步，超过桃理绿，看向她，猛然瞪大眼睛。

    “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他的声音带着歉意和自责。

    因为桃理绿在哭。

    抑郁后，哭对于桃理绿来说成了一件轻而易举却不能控制的事。她伤心委屈会哭，触动感动也会哭。

    苦难这张饼上的任何好人好事都能感动到她，只是以往那些事情都发生在别人的生命中，这次却是在她自己身上。而季越白就是那个做了好事的好人。

    桃理绿是为他哭，应该也有自己的成分在内。

    季越白见桃理绿不回话，沉默地跟着她走。

    桃理绿平复好一会儿，待哭意退去，才开口道：“我大概是泪失禁体质，心情不平，受到触动，就很容易流泪，我也控制不住。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受到触动都会哭吗？”季越白松口气，问。

    “大概是吧。我没太注意。”桃理绿很清楚答案，但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辞。眼下不适合明确。她不太想光明正大地承认季越白的举动触动了她的心弦，在她的心湖投下了涟漪。

    她不想被认为是个“上赶着”的人。

    偏偏有些人，让人看着便要生出自卑。现在，季越白是其中一个。可以前，他分明不是。

    只能说，人是会变的。变的更好。变的更差。看人吧。

    “你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桃理绿擦掉眼泪，冲季越白笑了一下。

    季越白也下意识回了她笑脸，笑过之后又道：“对待人，多点儿防备心。不要轻易就认定一个陌生人是好人。我们不是书本里的角色，有旁白提示你忠奸善恶。你要认真一点儿生活，把自己当回事儿，而不是一种儿戏或者游戏的态度。”

    桃理绿有种心神触电的感觉，整个人麻麻涩涩：“我给人是这样的印象吗？”

    季越白道：“我不知道其他人，我是这么觉得。你以前似乎并不这样，是我的错。”

    桃理绿又下意识地笑着回道：“你应该不了解以前的我，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与你没关系。你也不要再一直以为是你的错，你帮我够多了。热搜那次你就已经还清，还绰绰有余，多出不少。我生病，不是你导致的，准确来说，是人和社会导致的。如果你觉得自己有错，还请不要这么觉得。我原谅你了，你也可以原谅自己了。我这么说，好像有些自以为是，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没有这么觉得，会更好。”

    季越白默默听完，面无表情，眸中态度严肃而认真：“桃理绿，我知道以前的你是什么样。你不用好心安慰我。道歉中的约定从来不是玩笑。只有你的健全才能真正安慰到我。所以，在此之前，你想如何使用我，运用我，都可以。我绝不会违背你的意图。”

    桃理绿的心脏和灵魂都受到巨大震撼，她恍惚感觉自己是海面上一只颠簸小舟，来回晃荡，晕晕旋旋，好一会儿，她都没说出话来。

    “这样的话。”桃理绿尝试着开口，“如果你说话算话，那我需要你原谅自己，可以吗？”

    季越白的眼睛笑起来，有些泛凉，又有些起温：“桃理绿，你应该知道，世界上最不能命令的东西便是心。另外，约定的是，我做你的工具。工具没有心。所以，这个要求超出我本人能力范围，很抱歉。你可以换一个。”

    莫名的，桃理绿有些生气，她看着季越白，怒壮怂人胆：“我觉得你有些无赖。”

    “是吗？我受的教导中有一条，做人，看情况可以任性一次，也可以翻译成无赖一回。”

    桃理绿粗品他的语气，他似乎还有些骄傲，便想吓吓他：“如果我让你杀人放火，干违法乱纪的事呢？你不怕？”

    季越白笃定道：“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我会拦着你。但我知道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桃理绿，你不会让我这么做。”

    他看起来很信任她。

    桃理绿心中震动，似乎还从来没有人这般信任过她。她迅速垂眸，掩盖其中情绪，同时也有些泄气，明白回什么都没用，没再和他继续之前的话题。很明显，他们两个看起来都不会听对方的。

    像两根直直的棍杖一样。

    两人终于走出长长的甬道，来到地面广场。许多人拿着行李进出来往。

    关川比永春暖和不少，桃理绿穿着厚实的长款羽绒服，雪地靴，感觉有些热。或许是建筑密集，人多，产生了热岛效应的缘故。她想。

    “热吗？”季越白问。

    “有点儿。”两人同从永春来，着装差不多，他应该也热，才会问她。

    “回去之后再减衣服，不然容易感冒。”

    “嗯。好。谢谢。”季越白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桃理绿下意识地想。

    桃理绿去白水区，季越白去长月区。即将要分道扬镳。

    “季越白。”桃理绿喊他，看他看过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按你说的做，你会开心吗？真正地开心。”

    季越白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这要看你的目的。我的本意是想让你康复，而不是让自己反过来又成为你的目的。我希望你为自己想想。不过，如果你真同意了，我当然会开心。”

    “嗯。”桃理绿点头，“我知道了。再见。”

    “再见。路上小心。”

    桃理绿没有打车，选择了坐公交，桃伏给她发过路线，46路车正好经过他小区附近。上车后，她坐到车后身位置，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打字，给季越白发过去一条消息和10块钱红包。

    “季越白，请完成工具的第一个任务，帮我买十块钱的彩票。”

    季越白很快领了红包，回复“收到”二字。

    然后又发过来一条消息：“我能知道你突然想买彩票的原由吗？”

    “我觉得今天大概适合买彩票。如果中了，咱们可以平分。”桃理绿回。

    “好。”

    晚上9点多，在桃伏的住所，桃理绿收到了季越白买彩票的结果。

    “中五块钱。”

    季越白秉承平分原则，给桃理绿发过来一个2块5的红包。

    桃理绿损失钱财7块5，一杯蜜雪冰城奶茶。

    看起来，无论是厄运还是好运，都有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