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尧川已经连续两日察觉自家殿下心情不是很好了。

    这事若要追溯回去,或许是太尉寿宴那日,又或许是听闻姜姑娘夜里起了高烧?

    连带着他在一旁侍奉,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诏狱之中回荡着林清怀施刑时的哭嚎声,裴寂搁下笔,眸中没有什么情绪。

    他心绪芜杂,自然写不出好字。

    昭平七年,姜至找上了他。

    彼时他刚从明宣殿出来,而父皇已经同意他入姜府念书一事,顺带赐了他一座皇子府。

    在旁人眼里,只会觉得这是头一遭的殊荣。

    可裴寂心里却如明镜一般,这恐怕是他和姜家唯一的退路。

    恰逢姜至送上门来,同他说若能求得父皇同意,便可入姜府念书。

    后来他不出意外地入了姜府,同姜落姝一起受姜至教导。

    他开智比旁人晚,只能投入更多精力才能看上去毫不费力。

    从前依葫芦画瓢的书法早已写得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再看如今这张作废的宣纸,裴寂随意捻起,扔进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林清怀自林甫寿宴那日后,一直被关押在诏狱里。

    此刻的他,分明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却还是得清醒地受着这些刑罚。

    锦衣卫见裴寂进来便停了手。

    “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风。”

    林清怀半耷着眼,瞧见裴寂额角的伤口,说话间扯到嘴角的伤登时激得龇牙咧嘴,他稍缓了一口气,“文官的唾沫星子怎么还没把你淹死?”

    即便是落到现在地步,他依然不觉得裴寂能有多大权力处置他的生死。

    林甫位高权重,便是今上都得给他留三分颜面,裴寂一个毫无背景的傀儡又怎会敢与整个林家为敌。

    尧川闻言心里咯噔一声,默默背过身去搬了张圈椅。

    裴寂倒是有点儿心不在焉,随手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与其挂念孤,你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

    他缓步走近,说话时的语气不辨情绪,谈论起来就好似只是在说今日的天气如何。

    林清怀身量不及裴寂高,此时他的逼近带着一点儿压迫感,林清怀缩了缩脖子,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你什么意思?”

    裴寂摘下了拇指上的衔青扳指,尧川瞧见他的动作,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恭敬地上前接过那枚扳指。

    尧川自幼跟着他,知晓他自被立为储君以来,时常戴着这枚扳指,轻易不会摘下。

    他停在林清怀身前,稍俯下身来,轻声问道:“昨日......是哪只手碰的她?”

    林清怀双手被麻绳捆在刑架上,干瘪的皮肤被磨出两道很深的血痕。

    闻言掌心收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你敢动我?”

    他很快就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裴寂置若罔闻,眉眼微挑时,已将他的左手生生挑断了。

    尧川从净盆里打湿了一块帕子,轻声嗤道:“动你还怕脏了殿下的手呢。”

    林清怀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原先残存的意识在此刻清明。

    裴寂十五岁迁入皇子府,受姜至亲自教导。五年师生情谊都没能换来姜家落难时的一手帮衬,他今日又为何要为姜家孤女出头?

    林清怀虽有林家做倚仗,但到底身在诏狱,更何况......事发至今已过去一日,父亲若要救他怎么会毫无动作?

    他无力地动了动,恐惧瞬时在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恍然不敢直视裴寂的目光。

    裴寂没有给他太多喘息的时间,很快就把他另一只手也给废了。

    下一瞬,林清怀就活生生地疼晕了过去。

    诏狱外,便是见惯生死的顾洲野也不由得绷紧了背脊。

    他随意睨了眼林清怀,从围栏那处绕进来,“前有袁世怀,后有林清怀,大皇子一党势必会顺着这条线查到殿下身上,殿下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冒进了?”

    裴寂接过打湿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父皇眼里容不下势大的权臣,所以昔日的姜家必然不得善终,这是源于他对权力的恐惧。同样地,他也不会希望一位势力显赫、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储君继位,来威胁他的皇位。”

    “难怪殿下昨日让臣上疏弹劾,如此一来,朝堂半数官员弹劾殿下,倒显出了殿下的弱势,以及林甫在朝堂盘根错节的势力。只是,”

    顾洲野稍顿了下,语气隐隐有些担忧,“扳倒林家并非易事,今上生性多疑,待殿下未必真心,殿下今日又何必受这无妄之灾?”

    今日早朝。

    群臣聚集在太清殿,本以为今日也是递了折子退朝,却不想半月未来上朝的明帝突然出现在此处。

    他坐在上首,随意翻了翻奏折。

    随后将桌上的奏折拂落在地,堪堪落在裴寂的前面。

    裴寂稍敛眼眉,面色如常。

    “父皇息怒。”

    “息怒?”明帝好笑地重复一遍,“你重伤太尉嫡子,行事张扬,这里有半数都是弹劾你的折子,你让朕息怒?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戒律,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裴寂闻言,温声回道:“儿臣不敢。”

    明帝嗤笑,裴寂话音未落,抬手将手边的一个镇纸砸向他——

    群臣皆默默低下头,面色惶惶,只有林甫面色有些铁青,他心知明帝有心维护裴寂,只是碍于群臣不得不做做表面功夫、给他个交代。

    而裴寂不退不避。

    上好的镇纸落在玉石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额角的血珠滴落,在乳白地砖上散作一片残红。

    //

    “示弱罢了。”

    额角的伤草草处理过,裴寂并未过多放在心上,他将帕子扔进火炉里,眸中映着暖色的光晕,只有神色是冷的,“胥之以为,袁世怀背后的人当真是林甫?”

    顾洲野陷入了沉默。

    他与裴寂心生默契,自然知晓不能白白将袁世怀放出诏狱。

    殿下前日虽答应放了袁世怀,后脚却也命人召他前来。他挑断了袁世怀的手筋脚筋,并喂下哑药。

    纵使有人保下了袁世怀,也无法从袁世怀这得知他与殿下的关系。

    只是答应放人,人是否健全,并不在诏狱的职责范围内。

    汴京城内姜、林、卫三家看似三足鼎立,实则姜氏一家独大。姜氏倒台,顾氏作为被今上扶持起来掣肘林、卫两家的势力,是真正听命于今上的。

    可几乎无人知晓,顾氏家主、当朝廷尉顾洲野,是太子殿下的心腹。

    按理来说,袁世怀秘密押入诏狱一事不会走漏风声,可就在最后关头林家来了人。

    ......可殿下却说林甫不是幕后之人?

    “有姜家的前车之鉴,林甫不会触犯父皇的逆鳞。”

    裴寂敛了眉,凤眸扫过林清怀时夹杂着不经意察觉的寒意,“否则,他昨日就不会大肆操办寿宴。”

    “殿下蛰伏多年,一夕暴露人前,朝堂上太尉一党势必视殿下为眼中钉。眼下我们不能操之过急,”

    顾洲野忽地想起诏狱中还关押着一名重要犯人,“那个清倌,要按原计划处置掉吗?”

    裴寂将扳指戴回拇指,闻言指尖一顿,旋即缓慢地转了两转。

    “若她配合,便将人放了吧。”

    -

    姜落姝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晌午。

    她盯着头顶的帐幔出了会儿神,才后知后觉地知晓现在是在花满楼中。

    自姜家被满门抄斩后,她从未梦到过父亲或是其他的什么人。他们就好像是真的抛下了她,连梦里都未曾见过一面。

    所以她有些意外,竟在久违的记忆里想起裴寂。

    姜落姝轻吐出口气,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退烧后整个人还是有些昏沉,她往后靠了靠。

    房门被人艰难地推开。

    温玉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走进来,瞧见她醒了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太好了,姑娘可算醒了。”

    她将托盘搁在桌上,又连忙取了帕子浸湿、要来给姜落姝擦拭,“姑娘也真是的,知晓自己身子不好,还非要穿得那样单薄,逞强去什么寿宴献曲。这下好了、吹风受了凉,遭罪的还是姑娘自己。”

    难得落了安静,她这番又在折磨自己的耳根子。

    “温玉。”

    姜落姝轻声唤她,她声线本就轻柔,和谁说话都像是羽毛拂过耳尖,大抵是病后嗓子干涩,此刻唤着温玉的名字带着些许哑。

    温玉用湿帕仔细擦去姜落姝额角的汗,又掖了掖她身上的被褥,才后知后觉地抬眸问道:“什么?”

    那些刻意回避的记忆像是伴随着昨夜那个梦找到了闸口,丝丝缝缝地倾泻出来。

    让她恍惚想起了从前侍奉的婢女,也是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喳个不停,与她年龄相仿,或许比她还要小些。

    可惜也同那道诏书一并处死了。

    姜落姝呼吸滞了一瞬,将原先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她敛下眼睫轻声道:“我有些渴。”

    “......哦哦,瞧我这笨手笨脚的,竟忘记给姑娘倒水喝了。”

    温玉拍了掌自己脑门,连忙去倒了杯温水递给姜落姝。

    用过水后,姜落姝才觉得自己喉间的涩意稍微缓解了一些,她掀被下榻,还未穿上鞋袜就被温玉急声打断,“姑娘病才刚好,这是又要去做什么?”

    姜落姝闻言稍愣,忍不住扶额轻叹,“屋里有些烦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喝了药才许去。”

    温玉并不怀疑她这话的真假,左右不过是推脱喝药的说辞罢了。她从小案上端起已经晾凉的汤药,递到姜落姝身前,摆明了是要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看着她喝完的架势。

    以往姜落姝还算听话,即便汤药再苦也能忍着喝下去。

    可今日她一梦初醒,恍然不知这副身子骨继续靠汤药吊着续命的意义。

    她没再看那碗药,弯腰穿上鞋袜,轻声开口,“先放在那吧。”

    这大抵也是她十五年来为数不多的叛逆。

    温玉眼看着她起身要出去,连忙跟上去,“姑娘今日是怎么了?若您畏苦,喝了药吃颗饴糖不就行了?”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瞥了眼托盘上盛着饴糖的盒子,小声嘀咕着,“可这饴糖日日随汤药一同送来,也从来不见您吃过一颗。”

    姜落姝抬眼看她,瞳仁很黑,倒映着倾泻进来的日色。

    良久,也只是长叹一声,“往后不必替我煎药了。”

    她接过瓷碗,仰头喝下。

    温玉就这么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觉得这一夜过后姑娘好像变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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