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昭平七年,春。

    国子监祭酒因染了时疫告假,今上临时任命姜至暂代其职前去授课。

    姜落姝偶尔得闲会去接父亲下值。

    某日,她早早出门买了母亲爱吃的糕点,等着和父亲兄长一起回家。

    却不成想,刚进国子监就逮到了逃学的姜平洲。

    “阿兄!”

    姜落姝急声喊住他,可此时姜平洲看见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一溜烟儿从她身边跑了出去。

    姜平洲不爱读书,就好舞刀弄枪。可家里就他一个独子,姜氏三代文臣,日后家族重担只能由他来挑。

    姜落姝看着他的衣袂消失在巷口,气得跺了跺脚。

    学堂里传来朗朗书声,她本想找个地方歇脚,却意外看见窗边偷听的隐匿身影。

    姜落姝一眼就认出了他。

    一袭单薄的青衫衬得他如松柏般挺直,微微垂着头,日光照射在他身侧,投下一圈淡淡的光影。

    此刻他握着一卷书,站在窗外听得格外认真。

    正当姜落姝要收回视线时,裴寂却忽然看向了她这个方向。

    四目相对。

    她攥着糕点绳子杵在原地,忽然有点儿不知所措,像做错事的孩子被抓了个现行。

    裴寂很快就移开了视线,随即收起书往廊下走,似是准备离开。

    侧身经过她时,脚步未有停留。

    “五殿下等等。”

    姜落姝忽然出声,裴寂步伐稍缓、背对着她停下,她无措地眨了眨眼,连忙解释道:“方才臣女并非有意偷看殿下,是无心之失,还望殿下切莫怪罪。”

    裴寂半敛眼眉,轻声道:“姜小姐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

    “殿下认识臣女?”

    姜落姝有些意外。

    裴寂轻嗯一声,“姜相授课教得极好。”

    听他提起父亲,姜落姝与有荣焉地抿唇笑了下,他似是在斟酌,过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姜小姐亦是才情出众、名动汴京。”

    姜氏是如今最有威望权势的豪族,汴京早已没有了能与其争辉的门阀。姜落姝作为姜家嫡女,自幼被捧在手心,在外被群星环绕,称赞她的显贵豪族犹如过江之鲫,她从来没放在心上。

    只是现在......有人在她面前这样说,倒还真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大抵是看不见他的神情,不用去分辨眼里的真情假意,只听这嗓音清冽如泉,不似作伪。

    “殿下谬赞。”

    即便他看不到,她依然端庄施了一礼,只是耳垂泛了些红。

    裴寂忽然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应当只有姜小姐才会对我如此客气了。”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姜落姝却在瞬间回想起了那个冬天。

    她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袖口露出来的书页上,眸中情绪浮沉,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帮不了他,索性在一开始就不开口。

    后来,姜落姝也偶尔遇见过他几次。

    她发觉裴寂来国子监并不走正门,也从来不入学堂听课。

    两人的交情也只是点到为止。

    直到她又逮住了逃学的姜平洲。

    他虽然清楚姜落姝不会有失仪态地在廊下追他,却还是免不了忧心她是否会摔跤。

    有时他总怀疑,是不是母亲在生妹妹的时候偏心几分,怎得才情样貌都生得如此出挑。

    姜落姝还小时,他不大喜爱她,总觉得她分走了爹娘原本属于他的爱。

    后来他不爱读书,父亲总是罚他,母亲虽不忍心却也任由父亲责罚,只有这个自幼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妹妹会帮他。

    也许是罚跪祠堂的一对护膝,也许是从小厨房偷来的馒头。

    所以对于逃学一事,姜平洲反而更害怕被妹妹知晓。

    怕她担心,也怕她失望。

    在他只顾着注意姜落姝脚下的石板时,身子猛地撞到了一人。

    墨迹未干的字帖在他眼前零星飘起,又落地。

    这一意外让姜落姝追了上来。

    姜平洲顾不上看来人是谁,撒腿就往外跑。

    姜落姝没有再去追他,反倒是先人一步去捡地上的字帖,“实在抱歉,我阿兄不是故意冲撞你的。”

    她将字帖整理好,正要起身,头顶忽然传来一道似曾耳熟的声音。

    “姜小姐?”

    姜落姝微不可见地滞了一瞬,随即缓缓直起身子,对上了那双漆黑亮堂的眸子。

    裴寂见她不动,轻咳一声,“那本字帖,可以还给我了吗?”

    她下意识看向手中的字帖。

    其实他写得不错,下笔苍劲有力,只是技法稍逊几分。

    大脑比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

    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之处,连忙将字帖递给他。

    反倒是裴寂有些局促地笑了下,“字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她有些愣怔地抬起头,却见他仍旧穿着那一身青布长袍,洗得干干净净。他生得极为俊俏,至少在姜落姝见过的汴京子弟中,没有人可以胜过他。少年的那双眸子像是被春雨浸透过,温润清澈。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裴寂,近到可以闻见他身上未散的油墨书香。

    姜落姝垂眼的同时往后撤了一步,轻声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

    时至今日,她依然很难说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兴许是鬼迷心窍,亦或是于心不忍。

    当晚接姜至回家后,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

    彼时姜落姝正坐在窗前温书,雨丝顺着风,斜斜飘进来。

    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春雨一阵一阵下个没完,整个汴京都笼罩在春寒之下,窗前那株杏树初初冒头的嫩芽,好似都活得艰难。

    她正欲关窗,却莫名想起那双漂亮的眸子。

    姜落姝沉默了片刻,转身去找了尚在处理公务的姜至。

    听见叩门声,姜至头也未抬地说了声“进”,他以为是江毓婉来送吃食,却迟迟不见人影,没想到抬起头却看见了自己的幺女。

    姜落姝一向知晓分寸,通常不会在自己处理公务的时候前来打搅,想必今日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他搁了笔,敛下办公的严肃沉稳,温声问她,“渺渺可是有些功课看不懂?”

    姜落姝站在书桌前,一时有些难以启齿,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等了许久,姜至才听见她说,“......父亲,您能不能让五皇子去国子监念书?”

    这下是姜至沉默了。

    原本温和的神色渐渐冷却,他没应话,只是无声打量着眼前的幺女。

    他对自己的女儿很是熟悉,近乎是一举一动都被刻意教导着。她知礼、守礼,温婉端庄,是整个汴京的贵姝典范,也因此少了些寻常闺阁女子的鲜活。

    所以这样的要求,于她来说实为逾矩。

    “渺渺,天家的事,父亲做不了主。”

    姜至拒绝了她。

    其实这个结果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姜落姝听了也没觉得有多少失望。只是她想不明白,汴京如今大兴学堂,寻常百姓皆可念书,他明明是位皇子,却连这样唾手可得的权利都没有。

    “从前女子、乡民并不能去学堂念书,是父亲推行新政,不分男女、不论贵贱,才让汴京人人有书可读。五皇子跪求念书,今上却视而不见。那推行新政的意义在何处?作为天子,今上不该......”

    “你放肆!”姜至怒声呵斥她,“天家的事岂容你来议论!我看你是最近太过清闲,今日便罚你去祠堂抄家训百遍,抄不完不许吃饭、不许出来。”

    姜落姝咬着唇,没再说什么。

    江毓婉瞧见自家心肝从书房跑了出去,将食盒搁在桌上,忍不住埋怨,“渺渺是什么性子,你我还不清楚吗?若换做任意一人,她今日还是会来找你理论。”

    姜至又何尝不心疼自己闺女,他叹了口气,“渺渺自幼被护得周全,就是怕她太过善良,会被有心人利用。”

    ......

    祠堂内。

    姜落姝鲜少受到责罚,不像兄长时常在此处受训。此刻屋中昏暗,她也不知晓硫磺与火石放在何处,只好在屋内摸索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她才找到被麻布包裹的火石等物,试着点燃烛芯。

    堂中只剩下沾染硫磺的干木摩擦火石的声音,很轻微的“吱呀”一声骤然落入她耳中。

    姜落姝循声望去,瞧见门缝泄露了一丝亮光,紧接着,就是姜平洲猫着腰溜了进来,手中还提了个食盒。

    “怎么这么黑?”

    他小声嘀咕着,“渺渺,你避着点儿啊,可别撞到你了。”

    姜平洲是习武之人,对声音有一定的方位判断,姜落姝将火石放下,问道:“阿兄怎么来了?”

    很快,她面前就出现了一道人影,她听见食盒与木板的碰撞声,以及衣裳布料摩挲的声响,是姜平洲蹲了下来,“想着你还没用晚膳,我去小厨房偷偷给你捎了点儿来。”

    烛芯点燃,屋内登时变得明亮。

    姜落姝从前不是没有给他偷藏过吃食,是以她知晓小厨房此时应当不会留些什么,这食盒里多半是父亲嘱咐留着的。

    她将烛台端到书案上,在屏风后坐了下来。

    “多谢阿兄,只是我现下还不饿。”

    姜落姝将家训熟记于心,下笔时丝毫没有停顿,这一百遍家训,若是她勤勉些,明日寅时前就能抄完。

    姜平洲叹了口气,心觉自家妹妹实在过于善良,她何必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受罚,她又几时吃过这样的苦,他这般想着,心里头更咽不下这口气。

    “你说说,他好歹也是个皇子,用得着你来同情他吗?”

    凝聚在笔锋的墨滴落纸上,逐渐晕开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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