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的语气也不算是旖旎，只是此时声音放缓了许多，唤她乳名总感觉带着些许旁的情绪，稍垂的瞳仁正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分明此处算不得静谧，姜落姝却仿佛能听见裴寂的呼吸。

    此刻二人的距离拉得极近，几乎是只要她抬头便能触到裴寂的下颌。那股强压下去的烦躁倏地在这一瞬间将她吞没。

    偏偏这股烦躁，并非是出于厌恶。

    她不答，他也不问。

    不言而喻的默契昭然若揭，可姜落姝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水榭外忽然又有几分嘈杂。

    今日折辱姜家的风声若是传入宫里，那也不算白费林甫折腾一场，可如今他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本计划的只是个不起眼的庶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林清怀会临时见色起意，将去水榭的人选换成了自己。

    “殿下！您要将清怀带去哪里？”

    林甫此刻的神色罕见得带点儿慌急，全然不似方才从容淡定，他正要伸手去抓那个长随，却被尧川拦了下来。

    林甫的声音沉了下去，“凭你也敢拦我？”

    尧川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殿下正在水榭小憩，任何人不得惊扰。”

    那些声音清晰地落入姜落姝耳里，如她方才所料，林甫绝不会让林清怀来当这一步棋。可她此刻思绪芜杂，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刻，尤其是裴寂还在场的情景下。

    她侧过身子正要起身，头顶上却忽然落了一道重量，清冽微涩的松木香像是雪后林间冷冽的气味,在鼻尖肆意漫开。

    ......这是裴寂的外衫。

    温热的触感让她感觉先前被他蹭过的地方都泛着灼热，她刚将外衫扯下一点，便听裴寂低声道：“孤送你出去。”

    紧接着她的身体忽然腾空，一双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裙角曳出花瓣似的弧度。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扶住了裴寂的肩。

    瞧见水榭二人出来，尧川才稍稍退避，而林甫正在此时迎上前去，“殿下今日重伤犬子，眼下又要将他带去哪里？”

    裴寂指骨在扳指上摩挲了下，语气很淡，“太尉是在质问孤吗？”

    稍垂的瞳仁侧向林甫，看不出一丝情绪。

    那一眼分明没有什么，却又将上位者的漫不经心显露无遗。

    先前的情绪蓦地涌上林甫心头，他在这一刻才突然有了点挫败的感觉，但常年往来官场的谨慎让他不得不避其锋芒，他扯了扯唇角，躬身作揖，“微臣不敢。”

    姜落姝整个人被宽大的外衫笼盖住，只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露在外面。

    她缩在裴寂怀里，视线所及只能看到他眉目冷淡的侧脸，即便和煦的阳光落在他眼角，也没能染出几分柔和。

    旁人大多觉得他温润有礼，只有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精于算计的伪装。

    兴许只有现在，才会流露出一点儿真面目。

    -

    太尉寿宴算是汴京盛事，林甫今日也是有意造势，是以太子德行有亏的传言很快就在汴京传了开来。

    弹劾的折子近乎是在裴寂离开林府时，就已提笔写好送往宫中。

    裴寂不常住在东宫，将姜落姝送回花满楼后，特地回了趟宫。

    明宣殿是历代帝王议事处理朝政的地方，裴寂刚刚行至殿前，就看到一个钗鬓稍显散乱的妃嫔从侧门走出。

    他目不斜视地抬步进殿。

    殿内龙涎香味浓重，可即便如此还是掩盖不了空气中苦涩的药味。

    裴寂目光扫过桌案上那碗放凉的汤药，步伐稍缓。

    他背脊稍弯，“儿臣见过父皇。”

    而明帝此时坐在殿中，面上泛着些许不自然的红润，低声咳嗽了几声，旁边的内仕赶忙递上巾帕。

    明帝捂着巾帕又咳了几声，随后眯着眼睛看向此时站在殿中的人，语气不咸不淡。

    “今日怎么想着来看朕了？”

    明帝年逾不惑，因常年荒淫无度，身子骨也远不如从前硬朗，所以一场病生下来显得虚弱很多。

    只是他久居上位，目光虽然已经浑浊，却依然带着摄人的气势。

    裴寂起身，“父皇龙体欠安，儿臣前来探望乃理所应当。”

    明帝不知想到什么，哼笑了一声。

    他手指在桌上的奏折点了点，“你是来探望朕，还是来打探弹劾你的折子？”

    裴寂并不回答，抬步上前。

    明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又只见他手指抵住那碗汤药，往自己面前推了推。

    “儿臣只是希望父皇龙体安康。”

    明帝沉疴已久，膝下子嗣又无嫡出，后宫前朝那些诡谲风云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眼下真心挂念他的只有寥寥。

    偏这个从前不受宠的庶子算是其一。

    裴寂幼时分得的疼爱甚少，如今又要孑然一人面对前朝的豺狼虎豹，他难免有些感同身受。

    明帝叹了口气，“你是太子，处置一人本不是难事。可林甫任太尉之职，是南楚的肱骨之臣，总得给他一个说法。此事你不用管了，朕会替你摆平。”

    -

    姜落姝回去当晚就发起了高热，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是以睡得不算是安稳。

    大抵是与裴寂重逢，连梦中的回忆都关于他。

    那日雪后初霁，姜落姝照例进宫给姜昭请安。

    汴京贵女不在少数，却也不是谁都能得今上特许，随意出入后宫的。

    可姜落姝不一样，她是皇后侄女，亦是汴京最有权势的姜氏之女。

    每每入宫，都由皇后身边的嬷嬷亲自领路。可今日不知道为何，换了个不算眼熟的面孔。

    姜落姝素来过目不忘，去往锦春宫的路即便她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是以在看到陌生的宫阙时，她顿了下步子，“嬷嬷，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那嬷嬷回头瞧她一眼，解释道：“前几日落雪，锦春宫旁的甬道路滑，宫人们正在清理呢。小姐放心，这条路虽然绕了点，但耽搁不了多久的。”

    汴京冬日总是下雪，姜落姝离府后也因马车不易行走而误了些时辰，所以那时候她听了这番解释后也没有怀疑什么。

    即便她得今上特许能出入后宫，却也很守本分地没有四处张望。

    “小姐快些避避。”

    嬷嬷突然出声提醒她，“前头那是五皇子。”

    父亲位高权重，在朝堂上树敌颇多，此时她身处后宫，只需做到独善其身，不给旁人落下话柄。

    姜落姝半垂的眼睫颤了下，却没有抬眼。

    嬷嬷带着她快步从一侧经过，嘴里不禁嘀咕着，“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五皇子在明宣殿前跪了多久。”

    姜落姝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打算开口，那嬷嬷却没有止住话头的意思，“嗐，说到底这五皇子也是个可怜人。要是换做旁的皇子公主，哪能在这受冻呢？”

    今上膝下育有六子二女，而五皇子似乎是个尤为让人忽视的存在。

    宫里人向来是看人下菜碟，拜高踩低的也不在少数，可姜落姝没想到，五皇子在宫中处境竟比想象的还要糟糕，便连随意一个嬷嬷都能在背后嚼他舌根。

    见嬷嬷还要再说，她暗叹一声，略显无奈，“嬷嬷慎言。”

    经一提醒，嬷嬷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连忙噤声，敛下神色带路，心中却不禁感慨，十岁孩童就能有如此细致的心思，放眼整个汴京也找不出几个来。

    姜落姝本以为这只是件微末的小事，至少相对皇宫而言，它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却不曾想，姑母也与她提及了五皇子。

    姜昭命人给她递了个暖炉，温声问道：“渺渺今日是从明宣殿过来的？”

    姜落姝抿了口茶，嗯了一声。

    多年未孕一直是姜昭的心结，不然她也不会向今上求了旨意，让家中侄女时常进宫陪伴。

    宫中稀罕事不多，不过几个时辰，五皇子跪求去国子监念书，就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其实姜昭也只见过五皇子几面，印象中他总是一副温润懂事的模样，只是生母出身低微，又去得早，抛下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宫里过活。

    皇子到了年纪去国子监念书分明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到了他这，却需要去求他的父亲给他一个机会。

    最可笑的是，他父亲兴许都不记得他是谁。

    她对五皇子也谈不上同情，大抵是唏嘘多一些。

    倘若自己膝下育有子嗣，定是要万般疼爱，万般呵护的，就像兄长养育渺渺那般。

    “见到小五了？”姜昭随口问了一句。

    意识到她口中的小五，大抵就是明宣殿前那位五皇子，姜落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道：“未曾。”

    姜昭先是意外地挑了下眉，后又了然地笑了笑，“也罢，日后你们应当也不会再见了。”

    姜落姝仍是照着来时那条路离开的。

    靠近明宣殿时，余光之中又映入了那道身影。她不禁想，自己入宫也有一个时辰了......

    难道他一直跪在这？

    临走时，她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一抹白色身影，嵌在朱红色大门里，像是朱砂上的一捧雪，清艳之极。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裴寂。

    而姑母所说的，日后应当不会再见，也终是没有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