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让

    十日假期休满,燕筠青正式开始干预祾歌的失魂症。

    女皇迅速给他们安排好了时间。

    祾歌的手臂需要针灸,也需要正骨。因此在上午的时候就由狄仁杰陪他读书,针灸,正骨。午睡过后,下午是燕筠青的时间。晚上让他自由安排,但是不许他熬夜,因为不管是狄仁杰还是燕筠青,他们都提到重伤之后应该睡足睡够,这样不仅有利于他长高,也有利于骨头的恢复。

    第一堂“课”,不仅祾歌很重视,早早地等在书房,就连女皇都亲自驾临,过来听他们到底在讲什么。

    燕筠青用锅底灰涂黑了一块木板,然后拿起黄泥做的笔,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八个大字:察觉,辨识,执意,替换。

    “这就是你要做到的所有事。”她拿起竹鞭敲了敲黑板。

    祾歌听得一愣一愣的。

    “首先第一步是察觉。所谓察觉就是要意识到你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燕筠青说,“简单来说,这种疗法是认为你的问题是来自于你看问题的角度走偏了。所以如果能意识到你看问题的角度究竟偏向什么地方,把它纠正回来就能够缓解。”

    祾歌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他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女皇,不知道该不该接这句话。

    “看我做什么?”武曌脸色一沉,“燕医师都说是你把路走窄了,你还不赶紧问问她究竟怎么能够让你把路走回正道上。”

    话音未落,祾歌已经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抬起头!”武曌呵斥他,“低头耷脑的,像什么样子!”

    燕筠青听到他粗重地呼吸声,见他瑟瑟发抖着抬头,然后在看到武曌的一刹那,他脸上血色完全消失,身体一颤,直接吐了一地。

    他更加害怕起来,哆嗦着想跟武曌赔不是。燕筠青急忙拦住他,问他早上吃了什么,是不是伤到脾胃了?

    祾歌低着头不说话,武曌再问,他就再吐。最终武曌也不敢问了,只能让人先把他扶下去,让他多休息会。

    “这孩子,”武曌叹气不止,“只是说他几句,他就病给你看。一个男孩子,竟然如此柔弱,将来怎可担当重任?”

    燕筠青欲言又止。

    她觉得这对祖孙,就是那种孩子站在河边,周围路人劝他,想想你的父母,他就会毫不犹豫跳下去的那种小孩。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缄口不言,明哲保身,只要不激怒女皇,她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代价就是要看着皇长孙被女皇活活逼死。

    可她的身体比她的理智更快一步。燕筠青跪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臣请陛下恕罪。”

    女皇终于将思绪从孙儿身上移开,垂眸看向燕筠青,神情无喜无悲:“你讲便是,朕恕你无罪。”

    “陛下当年入宫做才人时,臣记得陛下也和小殿下差不多大。不知陛下当年,可有如今的沉稳老练?”

    女皇一怔,却道:“我当时虽无如今心性,却也不像他一般,整日怨天尤人。”

    “可陛下能反击,小殿下呢?”燕筠青抬起头来,“陛下有先帝支持,可以杀死王、萧,小殿下现在能杀死武承嗣、武三思,甚至在二者逼迫他的时候,予以反击吗?”

    女皇很想说这不一样,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这些事她并不是不知情,只是觉得为了她的江山永固,稍微牺牲一下自己的儿孙,很划算。

    命都是她给的,只是稍微听话些,又有何妨?

    更何况,她已经将李唐宗室其余人都杀干净了,之后的继任者都会是她的后代。只要好好孝敬她,认她这个母亲、祖母,他们就还是高贵的龙子凤孙;反之,就是乱臣贼子之后;没了她,祾歌也活不到这么大,就是由着她肆意妄为、享受权力,对他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可他快被您勒死了。”燕筠青低声说,“求您松松手,将他脖子上的绳子松松,至少别勒得他咽不下药。”

    燕筠青深深地拜了下去:“臣求陛下,在整个疗程中不要再插手了。”

    不管是李唐,还是武周,人命都是分三六九等的。哪怕贵为李唐武周两朝的皇长孙,为了看病,竟然也需要他本人伤害自己,需要女皇最信任的医师匍匐于地,不停哀求。

    只是看个病而已。

    女皇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燕筠青:“能让他彻底好起来吗?”

    “能让他活得更像个正常人。”燕筠青低声说。

    女皇所有的质疑,全都被堵了回去。

    良久,她做出了让步:“我不会再露面,也不会再干涉。”

    说罢,她长叹一口气,缓步离开书房。

    燕筠青看着她的远去的背影,心想,不管女皇对权力有多热衷,至少她对太平公主、对祾歌的疼爱做不得假。一旦涉及到他俩,她也会愿意做出些权力上的让步。

    哪怕只有一点。

    女皇实际上是个很能听进去话的皇帝。

    此时,女皇已经走到了祾歌的寝殿门前。

    门前的小黄门见状行礼,武曌摆摆手,低声问:“他怎么样?”

    “回陛下话,皇长孙服了一丸药,已经睡下了。大抵是用膳时出了岔子,脾胃不能克化。陈总管已经派人去审小厨房,想必不多时就会有分晓。”

    武曌没有说话,上官婉儿摆手,让这小黄门退下,然后默不作声地跟在武曌身后,步入寝殿。

    祾歌睡得正沉,怀里还紧紧抱着雪奴儿。听见脚步声,雪奴儿耳朵动了动,回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嗅了嗅祾歌的鼻子,然后轻手轻脚地从祾歌怀里钻出来,轻盈地落在地上,擞了擞一身白毛,目光炯炯地径直走来,翘着尾巴在武曌和上官婉儿身边巡视一圈,虎视眈眈地“监视”她们。

    武曌心头微霁,解开腰间的香囊,打开一个油纸包,取出里面的小零嘴逗猫。

    雪奴儿高傲地看了她一眼,纡尊降贵地伸出爪子陪她玩。

    这只猫算是送对了。

    都说猫奸狗忠,武曌觉得不是这样。她爱猫,也知道猫只是不热情,不是真的没良心。

    实际上,她从猫身上看到了祾歌的影子,不亲人,不外向,也不怎么主动,但是很多事他们都一清二楚,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孩子确实有些孤僻,她虽然不相信一只猫能促进祾歌失魂症的恢复,但若是小猫能逗得他多笑笑,倒也是好事。

    她今天那番话,也并不是想指责孩子。她只是想让孩子多笑笑罢了。

    祾歌这孩子,刚生下来就抱给她养,她又怎么会不疼他,又怎么忍心去害他?

    武曌无声叹气。

    就在这时,祾歌忽然嘟哝了一声。

    正躺在地毯上玩流苏的雪奴儿立刻竖起耳朵,猛地跳起窜到祾歌身边,小心翼翼地闻了闻他的鼻子,确定他还在沉睡中,这才捏手捏脚地跳下来,继续从容玩耍。

    这只猫,倒是挺会疼人的。

    武曌看得高兴,便让上官婉儿拟旨,给这猫钦封一个“逐噩将军”的虚职来玩。她亲自提了字,交给善金局,打算为这只猫打造一枚独一无二的吊牌,好来嘉奖雪奴儿通人性、疼爱祾歌的行为。

    提完字,她又站在祾歌身边,怜惜地看着祾歌。毕竟作为皇帝,她公务繁忙,所以她也不能这样看着自己的心头肉多久。

    临出门的时候,她看到雪奴儿又蹑手蹑脚地钻回了祾歌怀里,然后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和祾歌碰了碰鼻子。

    就在这时,祾歌睁开了眼睛。

    雪奴儿也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扒上他的肩膀,跟他碰了碰头和鼻子。

    或许她该学学这只猫,只陪在孩子身边,又或许……

    武曌的心软了下来。她折返回来,问道:“你饿不饿,想吃什么,阿婆去给你做。”

    祾歌一下子惊醒,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怯生生地说:“我……我想吃热汤面,荷包蛋和三鲜豆腐汤,还想吃素扣肉。”

    鲜少有人知道,女皇做姑娘的时候,其实是个极贤惠的小娘子。女皇的母亲荣国夫人是个谦恭柔顺的妇人,一生笃信佛法,极为心灵手巧。祾歌小时候还穿过她为曾外孙亲手缝制的虎头鞋。

    受母亲和性格影响,女皇少年时,女红、厨艺、管家、诗文样样拔尖,尤其做得一手好素斋。祾歌一直觉得天底下的素斋再没有比女皇做得更好吃了。只是女皇不爱下厨,先帝想吃都得央求她,祾歌小时候没少见到李治被勾起馋虫,左一声媚娘右一声娘子地哄。他还曾学着李治的语调去叫武曌,结果被二人联手揍了一顿。

    武曌笑着拧了拧他的鼻子,起身离开,却装做不经意地说:“阿婆已经同燕筠青说好,以后她给你看病,阿婆就不掺和了。”

    说罢,她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祾歌愕然,良久,才捂着脸,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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