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

    因为祾歌突然生病,下次问诊的时间只能一推再推。

    再往后推,就要过了千秋节了。

    千秋节,一月二十三,就是皇帝寿诞。于武周又有不同,这是皇帝和皇长孙共同的寿诞。因为这个原因,女皇从来都对祾歌格外疼爱。

    每年的千秋节,按照惯例都是在上午举行皇帝的寿宴,然后下午去白马寺拜佛。今年也不例外,只不过因为祾歌突然受伤,宴会要重新安排。

    往年,作为皇长孙,祾歌是要亲自下场去为祖母跳祝寿舞的。但是今年他身上有伤,因此,他今年就被安排在皇帝身边,一同接受庆贺。

    千秋节的前夜,祾歌专门去找了武曌,开门见山地问:“阿婆,我明天该怎么穿?”

    亲王的祭服厚重,穿上就不能打夹板。但是他的手臂远远没到能拆夹板的时候。武曌也开始犯愁,不穿祭服出席千秋节,确实于礼不合。但是祾歌的手臂是一辈子的事,坏掉了就再也长不好了。

    思来想去,她最终下了圣旨:“明日你就穿甲胄,手臂上要特别注意,千万别让盔甲伤了手。”

    祾歌点点头:“我知道的。”

    他们是亲祖孙,虽然前些日子闹得不可开交,但毕竟没什么隔夜仇。遇到些事,祾歌还是喜欢来找武曌商议。

    武曌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这次礼佛就不去白马寺,定在龙门。龙门不是还有温泉庄子,这次刚好我们也去小住几日。”

    祾歌笑着应是。

    千秋节惯例有三天假。今年,达官显贵们会早起参加皇帝的寿宴,午后散席,天子移驾龙门,携重臣礼佛后,才开始正式放假。

    这三天,对于幼年时的祾歌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休息。他在这天不用读书,也不用太绷着端正仪态,可以放肆疯玩。

    不过也有人不开眼,说他的生辰是母亲的祭日,责备他没有痛哭流涕,是不忠不孝。祾歌嘴笨,只能咬着嘴唇掉眼泪。虽然这些人都被苏戎墨骂了回去,但是祾歌的好心情,还是会被彻底毁掉。

    他小时候的病情还是很严重,呆呆的不知道告状。但是苏戎墨不是。谁若是胆敢欺负祾歌,他就一句一句记下来,跑去跟先帝和女皇告状。久而久之,就没人敢再提这事了。

    但是,祾歌也不再喜欢出去玩了。

    在大家眼里,他是个相当孤僻的人。

    他还是喜欢待在女皇身边,或者去找薛崇礼玩。不过那时候,薛崇礼也总会被他气得跳起来。他那时还不太会和人正常相处。

    群臣对于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今日是他的生辰,就连看不惯他的武氏诸人都闭上了嘴。

    午后,女皇移驾白马寺。山道之上,号角震天,旌旗蔽日。飞骑打头阵,其后是天子三卫。拱卫核心的是一身金碧劲装的奉宸卫士,銮驾徐徐而来,最终停在山道台阶前。

    龙门僧众早已侯在山下。銮驾停稳,左右为女皇打开车帘。女皇扶着皇长孙的手下车,身后随行的诸臣也随之下马。方丈率合寺僧众齐齐下跪,山呼万岁。

    女皇微笑道:“朕今日驾临,乃诚心所至,虔诚向佛。众法师不必多礼,起来吧。”

    众僧方才谢恩、起身。

    女皇毕竟年事已高,因此上官婉儿早早备下步辇,奏请女皇是否传辇。女皇偏头看了一眼儿孙,笑问祾歌:“走得动吗?”

    祾歌低声道:“当然走得动,倒是陛下……”

    “朕还不老。”女皇“哼”地一声冷笑,“不必传辇了,走走吧。”

    皇嗣李旦扶着女皇的另一只手,闻言笑道:“母亲洪福齐天,我等受母亲荫庇,自然是比不上的。”

    女皇也确实是身体好。祾歌年幼时,曾同祖父母同至龙门礼佛。当时先帝李治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只能乘坐步辇。而女皇呢,这条上山的路,她能一手牵着太平公主,一手抱着小祾歌来来回回走上好几遍。公主也曾问过她累吗,当时的武皇后却只是笑而不语。

    时至今日,看着气喘吁吁爬台阶的诸武,祾歌才终于明白那是何等炫耀。

    女皇在山阶上好似闲庭信步。她甚至还有心情点评众臣:“国之栋梁者,需得身强体健,精力充沛,切不可——”

    剩下的话,她没能说出口。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钉上祾歌后心。祾歌只来得及稍微躲闪,没想到顷刻之间,又一支羽箭呼啸而来!

    祾歌躲闪不及,被箭矢正中后背,“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身形软倒下去。武曌连忙上前,不顾射向祾歌的利箭,下意识想用身体去遮蔽他:“我的儿!”

    可是她也仅仅慌神了片刻。很快,她就在一片“护驾”声中稳定心神,开口指挥起了局势。祾歌还倒在她怀里,口中不停涌出鲜血。这孩子已经比她高出半头了,她甚至有些抱不动他。可就算这样,在局势未明之前,武曌仍紧紧将他搂在怀中。

    卫士们涌了上来,在四周架起盾墙,护着几位贵人后退。另有诸军各自分散,自去搜查不提。

    祾歌很快被送到偏殿中。可他呕血不止,燕筠青也没有办法立刻止血。思来想去,她请来了狄仁杰,打算试试针灸的法子,而自己去向女皇汇报。

    此时的女皇正大发雷霆:“什么?跑了?堂堂朝廷,竟被些宵小玩弄于股掌之上,朝廷的威严何在,天子的尊严何在?一国亲王,竟然在千秋节遇刺,尔等还有何面目着此朱袍,还有何面目端坐于庙堂之上!”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女皇深吸了一口气:“燕筠青何在?”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燕筠青还是觉得身体一颤。她努力克制住颤栗,跪倒于前:“臣在。”

    “皇长孙伤势如何?”

    燕筠青斟酌着用词,道:“现场遗留的箭矢是长弓的箭,不是太强劲,再加上小……大王身着铠甲,因此受到了撞击,导致心肺受损,吐血昏厥。臣实在不擅长外伤,狄先生正在里面施针,究竟如何,臣……不敢担保。”

    殿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就在这时,上官婉儿忽然来报:“启奏陛下,皇长孙的血止住了。”

    女皇顾不得继续问责,移驾去了祾歌身边。他还在昏睡,身上扎满银针。狄仁杰正在一根一根收针,见到女皇进来,他也顾不上行礼,只能匆匆作揖,随后就坐下继续收针。

    女皇看着,待狄仁杰收回所有银针,才问道:“怀英啊,祾歌怎样?”

    “回陛下,”狄仁杰躬身答话,“大王这次受伤,一口淤血堵在胸中,吐出来也就好了,于性命无碍,静养几日,就能康复如初。”

    女皇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年,祾歌的父亲就是这样倒在她怀里,口吐鲜血而亡。如今他若是也……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如刀绞。

    但她也没让情绪支配自己太久。不过一呼一吸,她就收敛起心绪,交道:“怀英,此事关乎朝廷颜面,务求尽快查清真相,将元凶缉拿归案。”

    狄仁杰应是,又欲言又止。

    女皇见状,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臣当时站在后方,觉得……”狄仁杰思忖片刻,道,“臣总认为,那箭矢就是为了置大王于死地。臣有一番分析,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皇缓声道:“你我之间,当讲的固然要讲,不当讲的,就是讲了又有何妨?你且讲吧。”

    “臣通判刑狱多年,因此知道,举凡谋杀,往往逃不过情与利二字。皇长孙地位尊崇,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朝局也会因此有所动荡。因此若不是深仇大恨,或是极其有利可图,可让人满载而归,只怕少有人敢于对皇长孙下手。”

    “臣不敢妄议朝局,只是一个月前,大王方才剿灭李氏余孽,因此李氏宗族中,有人认为他数典忘祖,也未尝不可能。”

    “李氏……”女皇沉吟,“这洛阳城中,要数李氏,也就非李旦莫属了。怀英,你认为他的嫌疑有多大?”

    “臣不敢妄言,但是当年先帝葬礼,大王中毒吐血昏厥,凶手却至今都未找到。”

    当年李治葬礼,小祾歌扒着他的棺椁嚎哭,以至于当场吐血,这件事一直被传为至孝之举。可实际上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不舍是真的,嚎哭也是真的,唯独哀毁骨立吐血不止是假的。

    有人对他下了毒。

    女皇在殿内踱步,没走几步,忽然满脸猜疑地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是燕王傅,若是借此机会赐死李旦,那皇位就非祾歌莫属了。一念及此,她便说道:“不可能是李旦。”

    “若他真有能力筹谋刺杀,直接杀了朕,取而代之,岂不是更好,又有何必要刺杀祾歌?”

    上官婉儿也道:“可是岭南流人早已元气大伤,若是为了复仇,怕是找不出身手如此矫捷之人。”

    女皇的神色越发阴沉,她打断了众人的议论,道:“此事就交给狄怀英去查,务必要将觊觎祾歌的歹徒缉拿归案。”

    狄仁杰领命,退出偏殿。

    她又吩咐道:“婉儿,你去将酌月山庄收拾出来,那里的温泉最是养人。燕筠青,这段时间你就跟在祾歌身边,务必好生为他调理身体。”

    “至于通房,就将之前那些全部送来,既能贴身侍奉,也……这件事上,婉儿你也多上些心。”

    听到这里,燕筠青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装死了,她壮着胆子说:“陛下,小殿下近些年还是不要行房事的好。”

    女皇转过身来:“哦?”

    “小殿下的失魂症,至少服药一整年。若是通人事,万一有孕,胎儿恐怕容易畸形。此外,他是双生子,身体也先天不足,过早通人事,容易不育。因此,臣以为,小殿下这几年还是克制些好。”

    事关子嗣,女皇不能不重视。她几乎立刻就同意了。

    只是,无人发现,本该昏睡过去的祾歌,手指却悄然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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