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君生立马回身过来,“师父您说!”
“我看那个春时人不错,修道济世,正直善良,而且,他有把你放在心上。”
魏君生默默将头低了下来。
“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别错过了良人,”魏神医难得笑了笑,“为师看得出来,你也喜欢他。”
“只是一点罢了。”
“‘一点’就够了。岁月漫长,你会有无数的时间将这‘一点’放大,直至它将你的心填满。”
魏君生忽然抬起头来,“既然‘一点’就够了,那师父为何不愿用它填满您的心?”
魏神医立马收了笑,“为师没有,那是你的错觉。”
“有,师父您有!”魏君生走近一步,“哪怕只有一点,一丁点。”
“没有。”魏神医侧过身去。
“所以,您又要赶我走了?”魏君生的声音不知怎的有些哑了。
“孩子大了,总归是要离开爹娘的。”
“您又不是我爹!您——”
“好了!”魏神医抢在魏君生发难前终止了话题,“天色不早了,你们歇一晚,明天就走。”
“您非要赶我走吗?”魏君生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像当初赶走我娘一样。”
魏神医停了一步,没有回头。
“你要让我也像她一样叛离师门?就因为我也跟她一样——”
“够了!”魏神医这次停住了脚步,只是仍旧没有回头。
“您一直逃避的事情,我连提都不能提吗?”魏君生没有一丝害怕,这份暴躁自己很熟悉,从自己懂事起,隔三岔五便会经历一遭。跟上次被赶出终己渡比,这次算不得什么。
“瞎说什么?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魏神医猛甩了一下衣袖,眼神带着刺。
“师父,几十年来,您一直是这样骗自己的吗?”魏君生虽然步步紧逼,但眼中却噙着泪。
魏神医眉头微皱,双手有些发抖。
“‘君生’,”魏君生轻轻笑了一下,“师父,您知道我娘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
魏神医别过头去,并不敢看向前方。
“这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师徒就是师徒,这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
“何须改变?又为何要改变?难道师父您还在意他人的目光?”
“够了。”魏神医忽地没了刚才的盛气。是啊,自己一向随心而行、随性而为,偏偏这件事情,为何自己会在意他人如何想?原以为自己早已超脱凡尘,没想到自己终究属于庸俗的芸芸众生。
“师父,您敢说您真的已经放下了?”
魏神医怔了怔。
“您不妨告诉我,这冷香园里种的是什么?”
魏神医并没有回答。
“您不要告诉我是药材,茉莉再好也用不了这么多。终己渡偏寒,并不适合栽种,我现在都记得当初您试了多少品种才种植成功。”魏君生忍不住看了一眼周围的花圃,尽管自己十分不愿。
魏神医往左边瞥了一眼,满眼尽是茉莉花枝。
“您有事会来这里,没事也会来这里,只因为……”一行泪蓦地划过脸颊。
“不要再说了!”魏神医往后退了一步,几近跌倒,“真的……不要再说了。”
魏君生不住地颤抖,眼泪有些停不下来,用力捏着拳头。刚一转头,似乎见着一片雪白,还隐约闻到了几缕清香。不知道是温暖的还是残忍的,埋于最深处的回忆一段又一段涌到了眼前。
魏神医有些恍惚,颤巍巍地看过来,“收拾好行李,明天一早便走,若非必要,以后都不必回来了。”
“师父,师父!”魏君生倏地跪倒在地,哭得歇斯底里,似乎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哭尽。可无论自己哭得多么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师父魏神医都未曾回头看一眼。
其实魏神医根本不用回头看,因为每次自己看的并非是这方冷香园。自己的思念之处有明媚的阳光,阳光洒下之地是雪白的茉莉花圃,花圃中有一芊芊少女,少女身着黄衣、头簪茉莉、随风而舞、满眼笑意。
春时没有想到此次行程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到终己渡还没几日,便又要动身离去。自昨日起春时便觉得气氛有些诡异,晚饭时师徒两人都紧闭了房门,今日两人也未没有说话。尽管自己费尽了心思,饭桌上也没了前几日的欢笑,虽然那时也没多欢乐。总之,临行的一餐吃得十分不快。
春时见魏君生自离了终己渡就没有说话,便只得没话找话,“君生,我们要不要多待几日?你师父还没有好好看看我的腿呢?”
“第一天不就给你诊治了吗?”
“就只看了一次,那次也没看多久,怎么能叫‘诊治’?”
“知足吧你,”魏君生翻了个白眼,“世上求我师父看病的人多了去了,能得他看上一回,足以。”
春时点了点头,傻笑了几声。
“既然我师父说你的腿治不好了,那就是治不好了。”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说绝对,万一你师父不小心看走眼了呢?”
“我师父又不是我,怎么会看走眼?”
“你什么时候看走眼了?”
魏君生歪头看着春时,“看你就看走眼了。”
“哦,对!”
魏君生倒吸了一口气,翻了个白眼。
“当初你在昆仑山脚发现到我的时候,不是觉得我必死无疑,命不久矣吗?可后来你不是也把我给治好了?”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心存希望总是好的,万一你师父就是看走眼了呢?”
魏君生没有再说什么。
春时等了一阵,迟迟没有听到魏君生的声音,以往这个时候,魏君生总是会跟自己吵个不停,非要分出高下,今日的确有些反常。没办法,自己只得再起个话题,“其实……我们不必这么着急回昆仑的。”
“是谁一直催我回昆仑的?”
“我。”
“是谁连终己渡的影子都没瞧见就在催我回昆仑的?”
“我。”
“你又想干什么?”
“那……那时候我不是害怕吗?”
“害怕?”魏君生眉毛一拧,“你还有害怕的时候?”
“我怕你……”
魏君生停了下来,侧身看着春时。
春时偷偷瞥了一眼魏君生,立马垂下眼来,又抬头望着天,“我怕你不给我治病了。”
魏君生翻了个白眼,推着轮椅继续往前。
“慢点儿,君生,你慢点儿!”
魏君生又走了一阵,这才放缓脚步,“知道了!”
“你别生气嘛,我不是担心你吗?”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春时叹了一口气,“我怕你这次离开终己渡,下次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魏君生跟着叹了一口气。
“我瞎说的,你别担心,以后肯定有机会。”
“没有以后了,”魏君生声音极低,“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春时突然停住了轮椅,回头望着魏君生,“怎么会?你又不是被赶出师门,怎么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我就是被赶出师门了。”
春时一愣,忙不迭打自己的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
春时依旧在拍自己的嘴,“你别担心,既然是师徒,这一辈子都是师徒,你师父一定会原谅你的。”
魏君生不觉有些发抖。
“你怎么惹你师父不高兴的?说出来我替你想想办法,”春时眉毛轻轻一挑,“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他太懦弱了,大俗人一个。”
春时不觉有些呆住了,自己不仅没有解决之法,也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诋毁自己师父的。不觉回想起昆仑派的往日时光,师兄弟五人对师父长灯一向尊敬有加,即使是叛徒仪景,在暴露前也装得一副尊师重道的好模样。像这种大不敬的话,大概也只有魏君生说得出来。
“走了。”
春时知道魏君生定然是生气了。虽然她脾气的确有些不好,但像现在这样冷成一座山是极少见的。春时也知道魏君生生气定然是因为自己,虽然并非每次都是自己招惹的,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的错。
没了魏君生跟自己斗嘴,一路上实在有些安静,春时知道魏君生不开心的原因,也知道自己的忧虑所在,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
魏君生将水囊递给春时,从草地上坐了起来,“走了。”
“嗯。”
魏君生刚把好扶手,忽听见一阵锣鼓声,赶紧推着春时往前走。
“等等,我们慢些走吧。”
魏君生没有说话,推着春时在路旁站着。
等声音近了些,两人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迎亲的队伍。两人都没少在外行走,婚丧嫁娶之事自然没少见,可两人单独一起遇见倒是头一回。春时看着马背上的新郎鲜衣怒马、春风满面,偶或可以瞥见花轿里新娘的红衣,春时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魏君生,突然就了悟了。
待得一行人走远了,魏君生这才推着春时缓缓走在后面。
“君生。”
“嗯。”
“君生。”
“你说。”
“君生。”
“干什么?”魏君生一把丢开轮椅的扶手。
春时转过身来,抬头轻轻盯着,“君生。”
魏君生有些不明所以,只是莫名觉得此时似乎不是生气的时候,“嗯。”
“被赶出师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多不过是没有家了。”
魏君生的火气直往上蹿,正欲发作,忽想起自己并没有办法怼回去,又见春时满眼柔情地看着自己,只得被迫将火气压了下来。
“我早就没有家了。我父母去得早,我不知道有家是什么感觉。不过,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春时握住魏君生的手,“我们各自有没有家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我们在一起就可以是家。”
“昆仑派呢?那不是你的家?”
“又没有你,最多……只能算半个吧。”
一阵风起,林间的树叶哗哗作响,两人的衣衫随意翻飞。才刚出了正月,春风仍旧夹杂着些许寒意,可两人似乎都没觉得刺骨。
春时抬手将魏君生的头发压到了耳后,“你要是不想回昆仑,我们不回去便是了。”
“那你以后可听不到众人一口一个‘师父’地叫你了。”
“听不到就听不到了。”
“那你以后可见不到林一珞了。”
“见不到就见不到了。她有念之,念之会对她好的,”春时有些神色黯然,低着头看了看地上的野草、草中的野花,忍不住抬头看,正撞上魏君生的一双眼,忽闪忽闪的,“不过,有件事情我对你不住。”
“关于林一珞的?”
春时默默点了点头,“我喜欢她。”
魏君生知道春时性情直快,但仍未料到他回答得如此爽快。
“我喜欢一珞,早在她还是男子的时候就喜欢她了,你给我治过病,你知道。”
魏君生还以为春时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差点又翻一个白眼。
“我以前是喜欢一珞,可是现在——我的心里面是你!”春时目不转睛地看着魏君生,说着自己一生中最认真的一句话,“我知道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我不该一边许诺了你,一边心里还装着别人。”
魏君生觉得春时的话字字戳心,每一句都是在点自己。
“可是……君生,一珞就是在我心里,无论我想与不想、愿与不愿,她就是在。”
是啊,无论自己想与不想、愿与不愿,那个人就是在。
“所以,君生,如果她一直都在,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魏君生转过头看了看旁边的深林、林间的飞鸟,自己已是这副德行,哪有资格原谅别人?
春时用力握了握魏君生的手,丝毫不敢放松。
魏君生突然很想喝水,但见水囊在春时怀中,自己不便伸手去拿,只得咽了咽口水,“我又没有生气。”
“真的?”
“嗯。”
“你没有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了?”魏君生瞪了春时一眼,赶紧抬头望着天。
春时傻笑一阵,时不时看一眼魏君生。
魏君生此时自然是开心的,又不免有些难为情,“走了。”
“去哪儿?”
“回昆仑。”
“你不是不想回去吗?”
“无所谓,回去就回去吧。”
“好!”春时肆意地笑起来,将水囊递到魏君生手里。
魏君生喝了几大口才缓解过来,见春时笑得这么开心,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等等。”
魏君生的手才刚摸到扶手,“又怎么了?”
“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你先说来听听。”
“你先答应我。”
“你说不说?不说算了!”
“等等等等!我说,我说,”春时清了清嗓子,“你以后不能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
两个人的生活本就繁复冗杂,魏君生做好了准备迎接各种荒唐无理的要求,不曾想春时提的竟是这么小一件事。
“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必须答应我。”
“知道了。”
春时的脸笑得都要裂了。
直到听着路怀袖宣读接任仪式的详细流程,林一珞才明白什么叫“繁文缛节”,不觉又开始感慨过去在昆仑派的日子,那时自己何等自在逍遥。
“掌门,明日的流程您都记住了吗?”
记住?又不是人人都是云芝?不过林一珞嘴上并不是这么说的,“怀袖,麻烦你再讲一遍吧。”
路怀袖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卷,又从头读了起来。
忽听见门口有响动,林一珞一转头,只见袁绿筱领着两人自门口而入,后面两人皆端着东西,心中不觉一震,想来这“繁文缛节”才刚起了个头而已。
“掌门,这些是您明日所用之物。”袁绿筱说着便和云芝将衣裳展开来。
“怎么样?好看吧。”
迎上云芝投来的急切目光,林一珞有些不明所以,又回过头来仔细观察眼前的衣裳,只见此衣剪裁得当、绣工精良、华美非常,“好看,很是精美。”
“那是当然,这可是雪宧花了一个月才缝制出来的。”
其实林一珞并不是很喜欢这些浮华之物,但眼下的场合,似乎由不得自己喜不喜欢,自己也不愿打破众人的期待,“实在是有心了。”
云芝笑着上前接过衣裳,又拿着仔细看了好一阵,这才小心叠好。
林一珞见袁绿筱身后还有一人,一直弯腰捧着东西,“快给我看看你拿的是什么?”
袁绿筱往旁边退了一步,“掌门,她叫朝槿。”
林一珞点了点头,笑着看过去,只见这名女子颔首低眉,挽着个双平髻,“你就是朝槿。”
朝槿赶紧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将物什端到林一珞面前,“回掌门的话,这些是您明日要戴的首饰。”
珠翠玉石不是不好,只是未免太多了些,林一珞随意看了一下,约莫有十件,“这些都很好看,每件都能显出一派掌门的华贵。你帮我选两三件吧。”
“两三件怎么够?”
“两三件够了。”最好的已经在自己发间的,如何不够?
“绿筱师姐……”路怀袖转头望向袁绿筱。
“既然掌门说够了,那自然是够了。”
路怀袖这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可选好了?”
“我……我?”朝槿埋着头,只偶尔瞥一眼林一珞。
“嗯。”
朝槿显然还是有些不敢,将目光投向身旁的袁绿筱,直到袁绿筱也点了头,这才笑了出来。
林一珞也笑了笑,自己早就说过袁绿筱才更适合做这个掌门,可她就是不愿,现在大家仍旧凡事征求她的意见,自己这个掌门只是担个虚名而已。
朝槿托着下颚仔细对比了每种首饰,随后捧着几件来到林一珞面前,“掌门。”
“选好了?”
朝槿使劲点着头,却并没有看林一珞。
林一珞仔细一看,见朝槿拿着的是一只金累丝风钗,一副镶玉梅花耳坠和一个桂花花纹金钏。
“掌门,是不是太素了?”云芝低头看了一眼。
路怀袖放下书卷,也望了过来,“好像是有点。”
朝槿脸色有些沉,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不会!”林一珞顺手拿过金钗,“我觉得很好,这几件刚好都是我喜欢的。”
朝槿又露出了笑容,只是仍旧低着头。
“明天你来帮我梳洗吧?”
“我……我?”
“东西是你选的,自然也该你帮我戴才是。”
“是!”朝槿笑了满怀。
几人又说笑一阵,陪着林一珞将明日的流程顺了几遍。
“掌门,您可都记住了?”
“要不你再讲一遍?”
路怀袖看了看林一珞,寻思着这个掌门莫不是有些蠢笨,正欲开口,只见一只手横在眼前。
“掌门同你玩笑呢,下去玩儿吧。”
路怀袖咧嘴朝袁绿筱笑了笑,急匆匆往外跑,腰间的玉佩一荡一荡,发出清越的声响。
“你就这样让她走了?我是真的没有记全。”
“云芝和朝槿都走了,怀袖耐不住性子的,”袁绿筱拿起桌上的书卷,“掌门放心,弟子陪您继续。”
“我看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还以为她不爱玩儿呢?”林一珞朝门口的方向看去,只见路怀袖抓着一名男子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才十来岁的年纪,再成熟也终究是个孩子。”
林一珞默默点了点头。
袁绿筱忽又放下书卷,“掌门,明日您真的就戴这几件首饰?”
“怎么了?”
“您难道不是为了安慰朝槿才故意那样说的?”
“不是,我是真的很喜欢,”林一珞笑着喝了口茶,“可有哪里不妥?”
“弟子……也觉得实在素了些。”
“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林一珞顿了顿,赶紧放下茶杯,“我是说……首饰不是什么大事,其他的你们不都定好了吗?”
“可是……”
“我知道接任仪式很重要,但其他事情也很重要。”
“您是说朝槿?”
林一珞点了点头,给袁绿筱斟了盏茶,“我见朝槿有些拘谨,好像没什么主见,又总喜欢依赖他人,今天她好不容易做了回主,怎么能轻易否定了?”
“弟子明白掌门的担忧,可是……”
“放心,”林一珞将茶杯推到袁绿筱面前,“不会影响到仪式的,不是还有你吗?”
袁绿筱接过茶杯,轻轻笑了笑。
这日天清气明,在众弟子陪同下,林一珞自山门口行至最里处的祠堂,一路三跪九叩以示虔诚。
宣读接任事宜后,林一珞自许池渊手中接过掌门令。忽听得一声咳嗽,林一珞赶紧转头看向袁绿筱。
“掌门。”
“怎么了?”林一珞声音压得极低,见袁绿筱指了指自己的手,赶紧将木匣放好,把手收了回来,却见袁绿筱眼睛瞪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