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真的没有了，压箱底的都在这里了，老婆本都拿出来的！”春时边说边比了个发誓的手势。
“暂且信你一回。”
春时打了个哈哈，偷偷看向自己的钱袋，正欲伸手去拿，却见魏君生顺势将钱袋放进了怀里。
“没收。”
“欸——我的家当！”春时的手尚悬在半空。
“你欠的钱还没还清呢，先拿这些抵了。”
“你别急啊，我总会还完的。”
“你是得慢慢还了。”
“那……你先把这些钱给我……”
“给什么？”
“我的钱……”
“谁的？”
“我……”
“什么？”
“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
“哟，是不早了，”魏君生故意抬头望向青空，似乎十分诧异，“得抓紧赶路了，不然待会儿只能睡荒郊野岭了。”
春时轻轻叹了一口气，任由魏君生将自己推得东倒西歪。
“君生，你这次出来是想去哪儿？”春时将三不粘推到魏君生面前。
“你管我。”
“你就跟我说说嘛。”春时又将蜜糖蛋散换到魏君生面前。
“我打算回一趟终己渡。”
“哦——”春时赶紧给魏君生夹了一根蜜糖蛋散，“那不是你师父住的地方吗？你要回去？”
“怎么？我不能回去？”
“没有，没有，你随时都可以回去，我哪儿敢管你。”春时也给自己夹了一根。
“知道就好。”
“知道，知道！”春时扒了一口白饭，“你出来这么久，怎么突然想回去了？”
魏君生叹了一口气，“年还没过完，我想回去给他拜个年。”
“真的假的？”
“假的。”
“我就知道。”春时咬了一口蜜糖蛋散，咯得牙有些疼。
魏君生看着面前的三不粘，没有接话。
“难道是因为我的腿？你想回去找你师父治我的腿？”
魏君生翻了个白眼。
“我就随便说说，我就知道不会是因为我。”春时傻笑两声。
魏君生轻轻出了一口气，咬了一口三不粘。
春时突然放下筷子，并不顾及周围食客的目光，猛拍了一下桌子，“该不会是因为一珞吧？她是不是出事了？”
魏君生翻了个白眼。
“一珞出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她要是真出事了，还轮得到你着急？沈念之早把天山派给掀了。”
春时突然笑了出来，“是哦，是这样，还好，还好。”
魏君生翻了个白眼。
“难道真的是因为我？”
“快吃吧你！”魏君生夹了一根蜜糖蛋散塞到春时嘴里。
春时只胡乱嚼了两下就咽下去了，“那你为什么突然想回去了？”
“不是说了吗？回去拜年。”
“你不是说假的吗？”
“我说你就信啊？”
“当然信了，你又不会骗我。”
魏君生双瞳微颤，轻轻看了春时一眼，又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
“你到底为什么想回去？”
“我想他了。”
春时点了点头，“那你打算待多久？什么时候跟我回昆仑派？”
“我又不是你们昆仑派的人，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你都——都在昆仑派待这么久了，不回昆仑派你能去哪儿？”春时拿着筷子迟迟没有夹菜。
魏君生咬了一口三不粘，“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我去的地方？”
“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是不回去看着我，我死了可怎么办？”
魏君生吃了一口蜜糖蛋散，“你现在只有腿疾未愈，死不了的。”
“那……你的行李还在昆仑派呢，你总得回去取吧？”
魏君生夹了一只龙井虾仁，“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你随便扔了就是。”
春时放下筷子，生生盯着魏君生看了好一阵，却见她吃得正开心，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不悦，不觉越来越气，“不行！”
“凭什么？你说不行就不行啊？”
“反正就是不行！”春时气鼓鼓地看着魏君生，忽然笑了起来，“你不跟我回昆仑派也可以，反正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黏上我了？”
“对啊！”春时抄着手朝魏君生笑着，重新拿起筷子，也夹了一只龙井虾仁。
“那我以后都不回昆仑派了。”
“那我也不回去了。”
“你是知道的，以后我可是要去找穷发和冥海的。”
“我管你以后去哪儿，即便是去幽冥鬼府，我也一定跟着。”
魏君生轻笑一声，“那我岂不是倒血霉了？”
“没办法，谁让你遇到我了，”春时又夹了一个龙井虾仁，“这是不是应该叫‘遇人不淑’？”
“‘遇人不淑’不是这用的！”
“不是就不是吧。”春时笑了笑，觉得嘴里的龙井虾仁比方才吃的几只更有滋味。
因为魏君生没有修为，春时又有腿疾，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两个多月才到终己渡。虽然各自心中都装着事，但一路却是欢笑不断。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春时在吵闹，魏君生在吐槽。
顾名思义，终己渡是个渡口，沿河而建，是个清静雅致之所，春时一直是这样以为的。但到了之后才发现终己渡其实是间隐于山中的小屋，群山环抱，简陋非常。如果非要说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尚在远处就能闻到的药香和沿路都能碰到的求诊之人。
不知为何，春时觉得越靠近终己渡，魏君生变得越沉默。有时候无论自己如何想办法逗弄，魏君生也只是约略笑笑而已。
已能隐隐看见终己渡的影子，春时难掩兴奋之情，却见魏君生的步调越来越慢。春时不知道这是因为近乡情怯，还是有些害怕，亦或是有些疲惫，自山下起魏君生便没怎么开口说话。
“要不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或者你先回去，我慢慢来，没多远了。”
“不用了，我也不急。”
不远处立着一座小屋，自门口拉出长长的队伍，排队之人都不怎么说话，脸上不是写着焦急就是透着疲惫，整座山都笼罩着凄苦的气氛。
魏君生推着春时缓缓从队伍旁走过，径直来到门前。
春时往门内望去，只见正中央坐着一位老者，此时正闭眼切脉，看着似乎已近古稀之年，但只有鬓边有几根白发。
“师父。”
分明只是很小一声，但魏神医就是听到了，一睁眼，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君生！”
魏君生缓了缓，轻轻将嘴角抬起，似乎这个表情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终己渡立马躁动起来，大家开始谈论起这个离去多年的弟子，当初不知何故突然离去，现在又不知为何突然回来。
魏神医快步跑到门口，将魏君生往自己这边揽，却忽然停住了动作，用力拍了拍魏君生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魏君生咧嘴笑了起来。
魏神医三两步走出门去，“为了庆祝我徒弟回来，今天我多看二十个病人！”
春时偏向魏君生一侧，用手掩着嘴，“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师父怎么还要多看二十个病人？”
“我可以帮着看诊，自然可以多看几个病人。”
“这么说来，你师父每天只看二十个？”
“不是啊，”魏君生熟练地将旁边的桌子收拾好，“每天看五十个。”
“才五十个？难道不是多多益善吗？”
魏君生翻了个白眼，“病人自然希望多多益善，但这样我们医者不得累死？”
“有道理，”春时说着往门口望了一眼，“既然只看五十个，那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门外等着？”
“他们等着看我师父今天的心情如何。”
“心情？”春时觉得这个词好生熟悉。
“万一我师父心情好，自然就会多看几个病人。”
“看心情？”
“对啊，”魏君生看了春时一眼，“怎么了？”
“没……没什么。”
春时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魏神医和魏君生，觉得两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并不是说两人长得有多像，而是两人的言行举止、举手投足。问询、切脉、检查、抓药，春时可以轻易从魏君生身上找到魏神医的痕迹，那是经年累月朝夕相处的痕迹。收取诊金两人也如出一辙，少则一文钱，多则一百两，偶尔也会有收一千两的时候。大概是以前听得多了，春时倒没觉得有多意外。
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魏神医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一转头，忽瞥见角落里还有一个身影，“今天不看了，你明天再来吧。”
春时慌忙摇头。什么情况？自己可是被魏君生推着进来的，又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魏神医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自己？
“师父，他叫春时，是我的朋友。”
魏神医转头看向魏君生，“他就是你回来的原因？”
“不完全是。”
春时就知道是这样，魏君生回来一定是因为自己。
魏神医三两步来到春时身边，一把抓起春时的手腕。
“师父，您今天已经很累了，要不明天再看吧？”
“为师今天心情好，多看一个也无妨！”
魏君生默默将椅子挪到了魏神医身旁。
魏神医切了很久的脉，又仔细检查了春时的腿，“你是怎么治的？”
“汤药、接骨、针灸、药浴、食疗，这些都试过了。”
魏神医点了点头，“他已经是半条命踏进鬼门关的人了，你能保下他一条命已经很不错了。不必自责，即使是我，最多也只能做到如此。”
“那……他的腿可还能治？”
“这条命已经是你抢来的，不可奢求太过。有得必有失，焉知此非福兮？有志之士岂会因为一双腿而轻贱自己？”
就是这一瞬，春时觉得自己忽然就开通了，以往的惆怅和失落一扫而空，放眼望去，尽是通途。
“是。”魏君生转过头来，正欲宽慰春时，却见他脸上约略有笑意浮现，不觉跟着释然一笑。
“走！吃饭去！累了一天，饿死我了。”魏神医说着负手而去。
不说不觉得，春时摸着肚子，的确有些饿了。一抬眼，只见魏君生也负手出了门。春时正滑着轮椅追出去，却见魏君生朝右走了另一条路，自己便也往右而去。
“君生？”
“你不用跟来，在客厅等着就是了，或者去厨房吧，我师父去厨房了。”
“我还是跟着你吧，”春时滑着轮椅继续艰难前行，“你去哪儿？”
“里面不好走，你就在这儿等着吧，”魏君生回头看了一眼，“我去找些食材。”
“你师父不是已经去烧饭了吗？”
“他只会做三道菜。”
“三道够了，我不挑食。”
魏君生摇了摇头，继续往前。春时并没有继续追问，停在原地看着魏君生往林间而去。
等魏神医兴高采烈地将三盘菜端上桌，春时立刻明了魏君生为何要去另找食材了。桌上真的只躺了三道菜——赛螃蟹、鸡蛋羹、蛋花汤，其实也可以说只有一道菜。
“你快尝尝，这些可是我的拿手菜。”
春时见魏神医一脸期许地望着自己，赶紧拿起了筷子。
“怎么样？不错吧？”
“超级好吃！没想到神医不仅医术精湛，厨艺也甚是了得！”这话倒不是奉承，春时仔细尝了，每道菜都是大厨的水准。
“本神医的厨艺当然不容小觑，不然君生怎么会十几年都吃不腻？”
“君生一直都吃这个？”
“当然！”
春时赶紧又扒了两口，突然被呛住了。
“别急，没人跟你抢，家里鸡蛋有的是，吃完了我再去做！”
“不用了，不用了！我……我已经吃饱了。”春时又咳了两下，赶紧给自己顺气。菜虽然好吃，但也不能十几年如一日吧？最关键的是，直到现在魏君生仍然喜欢吃这些。
魏神医舀了一勺鸡蛋羹，“我看你小子不错，难怪君生会看上你。”
春时嚼着嘴里的鸡蛋，分不清也记不得自己方才吃的是哪道菜，也不知道该说魏君生以前过的是好日子还是苦日子。正想到此处，冷不丁听得这么一句，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您……您说什么？”
“我说你小子不错，不光君生喜欢，我也喜欢。”
春时刚想开口说话，嘴里的菜还没有咽下去，又迎来一阵咳嗽，呛得比之前更凶了。
“着什么急啊，不是说了没人跟你抢吗？”魏神医说着将汤碗递了过去。
“没……没……没有的事！”
“你不用多说，我都知道，这门婚事我同意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春时简直恨不得跳起来，“神医，不是这样的。”
“怎么？你看不上我家君生？”魏神医两眼剜了过去，“她哪里不好了？”
“好，她哪儿哪儿都好！”
“那是当然！你再说我可不同意了啊，”魏神医上下打量着春时，“君生第一次一个人外出，怎么就带回来你这么个东西？”
春时听到一半心里便荡起阵阵涟漪，哪里还听得到后半句？
“你听我说，”魏神医一把抓住春时的手，“君生一岁的时候父母就离世了，后来就一直跟着我四处看病、到处寻药。表面看着是我照顾她，其实早就是她照顾我了。为了学医她又吃了不少苦，你以后可对她好点！不然我——”
“你们说什么呢？”魏君生尚在远处便听到了屋内的欢声笑语。
春时又是一个激灵，“没……没……没什么。”
“正在说你们的婚事。”
魏君生看向了春时，见他赶紧端起了汤碗，又转头看向师父魏神医，平缓地将菜放到桌上，“我没有要跟他成亲。”
“男婚女嫁，人之常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桩婚事为师同意。”
魏君生深吸一口气，“真的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春时觉得魏君生的否认并不是因为娇羞，似乎有几分不悦，尽管看着挺云淡风轻的。
“没有就没有吧，吃饭，吃饭，好久没吃到君生做的菜了，为师甚是想念！”
魏君生笑了笑，并没有夹自己做的红烧春笋和粉蒸茼蒿，而是将另外三道菜一一盛入了碗中。
房屋不远处有一片花圃，名叫“冷香园”，园内种满了茉莉，这是闲暇之时魏神医最常待的地方。
“起来了？”魏神医仔细看着园中的根根花枝，尽管现在一个花苞都未打上。
“是。”魏君生顺着师父魏神医看向嫩绿的花枝，又顺着花枝看向师父魏神医。
“那小子的腿治不好的，不必白费力气，也不必执着于此，人又不是靠一双腿活着。”
“是。”
“你回来可还有别的事情？”魏神医一遍又一遍看着，似乎一直有没看过的花枝，却一直没有看腻的时候，“当初不是说了吗？不到万不得已，以后不用回来了。”
“我遇到她了。”
魏神医约略停了停，“你是说……”
“是，她没有死。”
魏神医缓缓直起身子，“她竟然没死，你治好她的？”
魏君生摇了摇头，“我遇到她的时候，她看着跟常人无异。”
“天下竟有这等妙事？”魏神医不觉笑了出来，“你快跟师父说说，那个林一珞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又是怎么被治好的。”
“师父当初无从下手是因为她根本不是生病，她当时的症状是使用《三生诀》的遗症。”
“《三生诀》？”久远的记忆被轻轻敲开，毫无预兆的。
“是，听说是修道界的一种禁术。”
“好像是有这种术法，昆仑派不是一直守着这个秘密吗？怎么会被旁人用了去？”
“并不是旁人，使用此术的正是昆仑派弟子，”魏君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师父，您怎么知道《三生诀》一直在昆仑派？”
魏神医低头看了一眼满园的茉莉，“为师曾一度想见见这个能起死回生的术法，毕竟医术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那师父可见到了？”
“没有。”
“那师父可还想见见？”
魏神医笑了笑，“不必了。”
“可林一珞是师父唯一没能救治的病人，师父就不想一探究竟？”
“人总是要离去的，再怎么跟上天争抢也没有用。”
魏君生咬着嘴唇默默看着地面。
“她可有其他病症？”
“有，听说她身上有很多与《三生诀》记载完全不相符的病症。”
“具体说说。”
“听说使用《三生诀》后，如果受术者能平安度过前三年，那么此后便能与常人无异。每年只需及时服用施术者一碗血即可。”
“这么说来，那时林一珞急需一碗血的解药？”
“正是。那时正是林一珞的三年之期。可林一珞现在虽然看着一切正常，但听说她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止喜好和性情，就连病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会不会是《三生诀》引起的？”
“弟子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听说术法中并未提及这些。”
“竟会如此？”
魏君生望着师父魏神医，眼角弯弯的，“弟子一定将《三生诀》带回来让师父好好看看！”
“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毕竟是禁术，随意拿了也不好。”
“是。”
魏神医仔仔细细勘察了每一株花枝，日头已有些偏西了才慢慢站起来。虽然动作已经非常缓慢，但直起身子时，两眼仍旧有些发黑，正要摔倒时，一双手轻轻扶住了自己。魏神医一转头，只见一个黄衣身影映入眼帘，瘦瘦小小，就像没长大似的，魏神医突然将手往回缩，身体往□□。
“师父。”魏君生见状便把手放了下来。
魏神医一惊，突然伸出手去拉魏君生的手。
魏君生一颗心好似飘在空中，默默撞上师父魏神医炽热的目光。
“你回来了？”
魏君生手一抖，刚刚才有些许温暖的心立时冷到冰点。
魏神医定了定神，心绪又恢复到往日的死寂，往旁边走了一步，“你怎么还在？”
“师父想让我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当初不是说了吗？以后没事不用回来了。”
“我找到林一珞了，所以才回来的。”
“昨天你已经说过了，现在可以走了。”
“弟子……”
“还有别的事情？”
魏君生摇了摇头，看向地面，转而又看向远处。
“既然没事了，就赶紧回去吧，你不是还要给林一珞治病吗？她那一身的病可够你治了。”
“是。”
“好了，去吧。”
魏君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师父，弟子走了。”
魏神医轻轻点了点头，并未回身。
魏君生又站了一阵，这才转身而去。
“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