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战利品，我搭上电梯，重新回到明亮、整洁的大厅。微笑着与遇见的图书管理员问候，我径直走到图书借阅机前，按照流程，

    微笑——面部认证——图书借阅——放置书籍——检测失败——重新认证——放置书籍——检测失败......

    持续报错的机械音吸引了正在巡逻的图书管理员，其中一位向我走来。我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福至心灵的瞬间，我以迅雷般的速度将那本书塞回了挎包里，并从旁边的推车中抽出一本进行替代。

    “学生，请问需要帮助吗？”

    来者是一位带着眼镜、脖子上系着白金条纹丝巾的娃娃脸管理员。

    “哦，没什么。这台机器可能出了些问题。”我指了指面前的这台机器，补充道：

    “不知道为什么识别不了我的图书。”

    “稍等，我来为您确认一下吧。”

    热心的图书管理员向我扬起一个微笑，用胸前挂着的工牌贴上机器，显示屏上立刻弹出了本台机器上的所有历史借阅信息。

    我看着她点开最新的几条借阅记录，也就是那几条借阅人为西西莉亚的问题记录，听到她嘀咕道

    “欸，非馆藏图书？馆里还有没有入库的书籍吗？问问馆长好了。”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耳边回响起地下室里那名图书管理员的喊声

    “放下它！”。

    于是，我再次出手，拦下了面前这位图书管理员抽出对讲机的手，阻止道：

    “不要！”

    对上她诧异的眼神，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忙补救：

    “我的意思是，不必麻烦。可能是我刚才哪个环节操作失误了，您能帮助我再借一次吗？”

    不知为何，明明一切都在按照规章进行，但是总有种我已脱轨的恐惧魇在心头。

    “当然可以。”面前的图书管理员惊讶了一下，随后微笑着答应了。

    接过我递过去的书，这位女士熟练地操作起了面前的机器。

    “请看向正前方，微笑——”

    我根据身旁人的指令，对着圆圆的镜头再次摆出每天要做一万遍的表情，上扬唇角，舒展眉心，尽量不要露齿（为了优雅起见），保持这样平和的愉悦状态3秒钟。

    这次报错声没有响起。我从对面这位女士的手里接过书籍，看清楚了这本随手拿的书籍的名字

    《魅力指南——盛宴中的阿尔法姑娘们这么穿》。

    谁会读这种书？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倚在沙发上的贵妇人，埃里克的母亲大概会很喜欢。

    “您在准备毕业舞会吗？”

    对面的图书管理员小姐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哦，额，对的。”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不自觉地撒了谎。

    “哇！那肯定有意思极了！”

    她一下子兴奋起来，而后又有点同情地看着说：

    “不过选礼服的确是件又辛苦又纠结的事！我连每天上班的搭配都要苦恼好一阵，你挑礼服肯定更累了。”

    我看着对面的女孩真心实意替我苦恼的样子，简直和格琳一模一样。对，就是这种纯真的眼神加上下抿的唇角，和格琳拽着我在镜子前替我打扮的神情如出一辙。

    每回见她，她总有一堆衣服和首饰等着我，她对换装游戏的热情无穷无尽。尽管我和她的码数大不相同，有时甚至我要把肺里、胃里所有的空气都挤出去才能将自己勉强塞进她的长裙。

    用力过猛的时候，顺滑柔软的丝绸长裙会在拉链完全闭合的前一秒被我撑裂。在我一脸歉意说要帮她修补时，我的这位朋友总会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捂住我的嘴，极其严肃地说：

    “西西莉亚，记住，阿尔法姑娘们的第一信条——缝缝补补不如索性扔掉！旧衣服们都丑死了！”

    不过，她连警告人的样子也很可爱。

    突然翻滚的甜蜜的回忆在我脑中打了个转，放松了我一直紧绷的神经，也让我对面前的图书管理员小姐多了一份好感。

    我向她道谢，然后看着她颈部的白金丝巾称赞道：“能看得出来您对时尚颇有研究，这条丝巾系得优雅极了，白金条纹也很衬您的肤色。”

    自己精心搭配的服饰受到赞美，对面的女孩的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她的唇角不住地上扬，同时又谦虚地回道：“阿尔法姑娘的品味总是最好的！您一定可以挑到称心如意的礼服，然后度过无比美妙的毕业舞会！”

    听到这话，我一时间有些愣了，而后哑然失笑。

    她好像误会了什么，不过我也没必要打破她的兴致盎然。

    道别后，我挎着包包坐上了回宿舍的通勤车。

    和可爱的图书管理员小姐对话所产生的多巴胺还没有消失，想起她的祝福“称心如意的礼服”“无比美妙的毕业舞会”，我勾勾唇角，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美丽的衣服真的能带来快乐呢！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我打开包包，拿出了那本《魅力指南》，准备领略一下阿尔法姑娘们的快乐所在。

    翻开印着纤瘦迷人模特的精装封面，一行简短的卷首语映入眼帘：

    “献给所有准备大放光彩的阿尔法姑娘们。

    牢记，缝缝补补不如索性扔掉！”

    我笑了，原来格琳奉为圭臬的宣言真的是阿尔法姑娘们的信条。接着向后翻，一件件不同材质、不同设计、不同名号的礼服裙在我眼前划过。

    不得不说，这本书做得真的全面而精美，你可以在书里找到从头到脚的全套装扮，并且作者为每一件衣服都配置了感官影像。

    戴上夹在书本内部充当书签的五感眼镜，轻抚按钮，就能让心仪的衣服立现眼前。上手触摸即能体验到不同材质衣服的真实触感，贴近纸张用鼻尖嗅嗅，还能够闻到作者精心为衣服搭配的氛围香水。

    真不赖！

    我一件件地看过去，想象着自己试穿它们的情景，的确美妙极了。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像片尾字幕一样，一行花体字浮现眼前。

    “亲爱的，牢记，最好的礼服永远是下一件！旧衣服们都丑死了！”

    如一声惊雷，我的快乐荡然无存，因为我的衣橱里，最多的就是旧衣服。

    摘下眼镜，从华丽的试衣间脱身。我再次想起了我的朋友。从前我始终不解为什么她明明拥有三间挂满衣服的大屋子，却还是会焦虑找不到适合她们夫人聚会的裙子。此刻的我，好像能够理解她的不安所在，因为最好的礼服永远是下一件。

    可是，下一件到底是哪一件？

    最好的礼服到底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一种噱头？

    在这个世界，只要设计师们的手还能够握笔，只要裁缝们还有踏下缝纫机的力气，华丽的礼服便层出不穷。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最好的”。

    设计师们、成衣工厂和店铺Sales在这句咒语下赚的盆满钵满，而姑娘们的快乐却转瞬即逝。因为无论她们穿着什么，总有人在她们耳边念叨这样的咒语：

    最好的礼服永远是下一件！旧衣服丑死了！缝缝补补不如索性扔掉！

    捧着杂志的胳膊忽然没了力气。我合上书，望向窗外，形形色色的景物在眼前掠过，我却感觉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倒也没有什么会为我停留。

    一种难受的感觉再次袭击了我，仿佛要把我所有血液抽干，让我变成只剩白骨的标本。

    见鬼！

    我不由自主地在包里翻找着，想来口“嗦麻”，这是无上帝国人们对于所有不符合“平和、愉悦”的非稳定情绪的惯用反击。

    “每立方厘米药物可以治愈十种郁闷情绪”，这不只是印在药盒上的宣传标语，而是美丽新世界居民的共识。

    不幸的是，我没有带哪怕一克药品在身上。包里出了笔记本、钢笔之外，只剩下那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作品集。

    我感觉自己已经濒临窒息的边缘，我太需要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给我快乐的情感刺激。

    于是，我看着躺在膝头的《莎士比亚全集》，这本被我武力收缴，偷偷带走的书籍。从外表来看，这本书的装订朴素过头，看起来没有一点科技含量。

    我叹了口气，翻开了它。

    扉页上写着“莎士比亚的每一部戏剧，就是一个世界的缩影，包含着现在、过去及未来。”

    口气真大。我嗤笑一声。

    过去？无上帝国早就用现代科学把没用的旧世界清洗了个干净；新世界没有过去。

    将来？为什么要在乎将来？高级政治官员们说我们的无上帝国就像缓慢运转的齿轮一样稳定，转一圈后马上再转一圈——并且，它会永远转下去。

    所以，我们所拥有的全部就是现在，也只剩现在。

    写下这句话的人真是无知。不过，这位莎士比亚先生作为一名剧作家，居然能将自己的作品集结成册、印刷出版，也是一种奇观。

    要知道，现在的视觉部可是帝国宣传部里最低等的部门，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视觉电影的最广受众是德尔塔人和艾普塞隆人。

    在普遍认知中，尽管在宣传部任职，但为低等人群服务依旧是有损尊严的（虽然研发出放映机器的人们并未受此指责）。更何况，近些年来为了迎合受众，视觉部的剧本越写越简单。反正也没有人真正在意剧情，观众都是冲着荧幕上火辣辣的女主演和雄赳赳的男主演去的。

    最极端的，有位新闻系的前辈只用“Um, Oh, Ha”三个单音节就编完了一整部影片的台词，但却斩获了暑假档最佳票房，因而被教授当作成功案例在开学后的课堂大讲特讲。

    在描述它的影响力时，教室内的同学都啧啧出声，不可置信。只有我知道，教授说的是真的。因为那部影片几乎播遍了E州所有的影院，并且场场爆满。

    不知道这位莎士比亚先生和那位统治了E州的师兄相比实力如何？我决定见识一下他的神通。

    开读，第一幕，第一场。

    “美食珍馐可以充实肌肤，却会闭塞心窍。”

    【这是什么道理？】

    “恋爱、财富和荣华把人暗中催老，我要在哲学中间找寻生命的奥妙。”

    【哲学？所有号称哲学家和哲学的狂热分子不是都被烧死在博物馆里了吗？】

    “一切愉快都是无聊，最大的无聊却是为了无聊费尽辛劳。”

    【这是台词还是绕口令？】

    每读一句，我脑中就多冒出一个疑问号。这些台词奇奇怪怪的，根本不像是新世界人们的口吻！但是越不能理解，我就越是想读，想把这些台词的含义都搞个明白。

    我的中学班主任曾经告诫我的这种“过度思索能力”（无上帝国公民对求知欲的温和型说法）是一把双刃剑。

    “聪明过头不是好事。”

    每次我向他抛出他无法解释的问题时，他总是摇着头抛下这句话。有时，当他烦躁时，还会刻意低声恐吓我

    “想的太多，当心被关进精神病院！”

    曾经的我会被这话吓住，乖乖闭嘴。然而，当我靠着自己的思索能力通过了校考、州考、全国考试，一路从E州搏杀进入全国排名第一的卢隆大学后，我便不再害怕了。

    我喜欢读书，我喜欢思考，我偏要把自己不懂的事通通搞个明白。

    莎士比亚？我很快就会读懂你！

    求知之火在我心上熊熊燃烧，将我从刚才的“少女咒语”中解救了出来。

    无力感被一扫而空，我坐直了身体，将书籍平放在膝上，从序言开始，细细读起来。

    校车从林荫道间穿过，沿着既定的路线缓缓前进。可车上的坐着的我，却感觉自己正在与新世界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