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陈情

    不知是受天气回暖影响,还是受战胜之喜感染,老皇帝身体渐渐好起来。许是听内监叙说了一些战场之事,某个午后,皇帝叫过太子:“听闻有位翰林随军出征,将战场之事编撰成册?”

    “是”,太子应了一声。

    “那位翰林可是今科探花?听闻是个颇通武艺的,战场杀敌,亦立了不少战功。”

    天才,英杰,总是让人感兴趣的,皇帝苍老的眸泛起些涟漪。

    “是”,太子沉声应答,语气未见波澜。

    “怎么没听说如何封赠?这样的人,要赏得格外厚些,便当立个样子,给旁人看。叫天下士子,有个奔头”,皇帝撑着脑力思索,谆谆教诲儿子。

    太子微低了头,眸色不明:“儿不知赏他些什么?”

    老皇帝看他一眼,蹙了蹙眉,颇疑惑道:“怎么会不知赏什么?美人,金银,官位,大可大方些。”

    太子的头低得更深些,满目纠结,并不接话。

    老皇帝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应答,自顾自道:“我记得他,这几年都少见这般俊秀的英才。年少有为,赏他一门亲事也好。说来,你也该娶亲了……”

    说到儿子娶亲,似乎牵动什么,猛咳一声,像慢慢失了精神。有意岔开话题:“你把他叫来,我瞧瞧,看看年轻人,心里也亮堂些。”

    太子抬了头,很有些惊讶:“父皇要见他?”

    老皇帝似未听出他语气波动,偏偏身子,叫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嗯,我近来好些了。你拿不定主意,这个出头的赏赐,便由我来赏。”

    太子静了好一会儿,像在思索什么,终于缓缓开口:“是”。

    柳绿花红,满院春光。春日熙和午后,宋子星缓缓踏入皇帝寝宫,端然伏跪:“陛下”。

    老皇帝因病久枯的面容,染了三分春色:“贺卿平身吧。”

    宋子星缓缓起身,有光从窗棂透过,照在脸上,他不知怎地,觉得有些刺眼。

    老皇帝浑浊的双目,在少年人脸上打量又打量:“芝兰玉树,清风明月,探花郎当真好相貌。”

    宋子星不知如何答话,天子夸他相貌,难道要道“不敢”。幸而,不过片刻,天子又自接了话:“文武双全,贺卿乃难得俊彦。此次平北,多有战功,可想要什么封赠?”

    宋子星有些呆,恍惚一瞬,觉得自己仿佛自踏入这大殿,脑子便有些迟钝。勉强按礼应对道:“辅国平虏,原是士民之责,臣不敢要什么封赠。”

    皇帝呼吸慢了半拍,目光中露出些欣赏:“你叫朕想起从前御史台一位宋御史,他是个惯爱直言进谏的。秘折常看得朕又爱又恨。有回,朕叫内监悄悄把他叫到御书房问他,他也是说,但利国体,乃士民之责。

    朕的气,一下子便没了。可惜,天不假年,他去得早。朕原想给个封赠,叫内阁按礼拦下了。听闻他有位小公子,似乎倒同你差不多大。”

    宋子星脚下忽地发软,脑中“嗡”的一声。再看皇帝,只讷讷说不出话来。这些年了,为他父亲死得有些不明不白,除发丧外,再少有人吊唁。母亲、祖母为免伤心,亦少提及。如今,再听人论起父亲,竟是高坐在金龙宝座上的天子。

    他竟然还记得。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场景,让自己再同从前那个名字联系起来,让自己再同从前那个身份联系起来,让自己再同生身父亲联系起来。

    只没想过是这般,天子亲自提起,说因你而想起他。

    探花郎的眼睛,只盯着地上方砖。传说中的金砖墁地,其实并不是金子,而是一种独特淤泥所做。

    临清一带专产,唤做莲花泥。千淘万漉,制成平滑如镜,光可鉴人。

    阳光漫到上头,直如漫到水面上,隐隐波光流动。许是精神不济,他不知怎地,看得有些发昏。

    皇帝注意到他久久不答,自个儿反思一会儿,以为他是不知如何作答。岔开话题,打圆场道:“贺卿,贺卿?”

    宋子星吃惊抬头,下意识拱手见礼。

    老皇帝见他如此,以为惊吓所致,笑着安抚道:“贺卿正当英年,听闻尚未娶妻。不知哪位小姐适得卿心,朕可赐婚于你。”

    宋子星愣了愣,眼里闪过一点光,转瞬寂灭。脑海疯狂转动,好半天道:“臣确有一心仪女子,求陛下与臣赐……”

    赐字说出口,婚再说不下去。新科探花,忽而撩袍拜倒,以头抢地:“请陛下恕微臣死罪。”

    皇帝陡然大惊,首领太监有眼色,以目示意,叫几个值守内监退下。

    皇帝同他多年相伴,极有默契。见他如此,颇为受用。挥挥手:“你也下去吧。”

    “是”,首领太监答应着,下去合了殿门。

    殿里,瘦削单薄的青年男子,久久伏地。自袖中缓缓抽出一枚泛白的藕荷香囊,打开丝结,拿出一方土黄粗布。

    一个久远漫长的故事再度被提起,青年面上因激动泛起不正常的酡红。最后一句,因哀伤,颤抖不住:“臣,臣乃嘉平十五年,湖广解元,宋子星。”

    老皇帝像听到什么古话本里的志怪故事,一时愣在当地。阳光照着殿里的微尘飘飘曳曳,仿若金粉漫天。

    宋子星眼中隐有泪光,脊背挺直如松。

    “太子可知此事?”浑浊苍老的声音,自龙座传来。

    “臣,不敢欺瞒殿下。殿下许臣戴罪立功,臣不敢讨赏,但求陛下赦臣冒名之罪。”

    一事归一事,一个念头自皇帝心中掠过。朝廷纲纪,科举要事,岂可酌情而恕。

    哀恸过甚,宋子星紧攥双拳,不叫自己身体摇晃。牙齿紧紧咬合,仿佛欲借此卸掉心上力道。

    苍老对上年轻,规矩对上仁义。终是苍老让了步:“朕恕你欺君,可亦不许你再复本名,你可接受?”

    宋子星几乎有些跪不稳,动动唇舌,咽下口涎。终于,又咬了牙,缓缓开口:“是,臣谢陛下。”

    察觉自己拧了眉,皇帝伸手揉揉眉心,阖目而叹:“下去吧,往后,再不许提此事。”

    “是”,宋子星应下叩首。许是因跪得太久,膝盖很有些酸麻,站起时难免有些发颤。

    临近殿门,龙椅上天子忽而又叫住他。老迈苍浊的声音,仿佛来自悠远的另一个世界:“宋卿”。

    顿一顿,似要起身,终于还是坐回去。幽怨的叹息,满含无奈:“你莫怨朕,朕,朕是头白鸳鸯失伴飞啊……”①

    菱花殿门触手可及,宋子星盯着门上朱漆,略微愣神。转头施礼,不发一语。

    内监听着里头动静,从外试探着开了门。乍扑进来的日色,很有些灼得人眼睛发烫。

    皇帝不再说话,宋子星亦不再言。默然片刻,顺势踏入明亮日光。

    许是怀着心事,走得格外慢些,眼里酸酸涨涨,说不上什么情绪。

    朱墙漫漫,青砖明瓦,终于到了尽头。踏出宫门,已值申末。一轮红日,挂在天边,将坠不坠。几只飞鸟,结伴而过。

    他不知怎地,竟忘了向那送行的公公行礼辞谢。

    幸而,那公公并非倨傲之人。见他神色复杂,似痴似惘,默默行礼,自退下了。

    宋子星回过神后,颇有些感激。

    来时送行的车轿一直在宫城外侯着,调整思绪,宋子星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晚间未进膳,夜里躺在床上,头只蒙蒙得睡不着。原来大仇得报,竟是这般。六年风雨,冰霜覆心,终于歇了担子,竟如抽了魂魄。

    几乎不知,此身何寄。

    朦朦胧胧,三四更天,终于睡着。忽而外头狂风大作,一场骤雨沥沥而下。

    他们这厢房原用的白棉纸糊窗,涂了胶质,并不怕水。雨珠打上去,只是噼噼啪啪的,另打得窗棂乱颤。

    漫天风雨里,小小屋舍,一顶架床,直如海上舟楫。带着他,避开风雨,却免不了心上飘曳。

    春末时,因忤上禁足数月的婉贵妃病逝于琬瑛宫。七皇子转由太后抚养。

    承宠十载,半后之份。时犹盛年,一朝病逝,众说纷纭。

    总离不开那次搜宫。

    有说从她宫中搜出魇之物的,有说她为固宠淫乐的。

    风月居上,谋权夺利的猜测便少些。七皇子在慈寿宫,懵懵懂懂。

    似乎,人们愿更愿意相信,他是位懵懂无知的天才少年。他母亲,则是位迷于后宫的婉媚贵妃。

    黄昏时,晚霞洒了满天。已过了取暖日子,乾元殿犹生着数个火盆。

    最上等的银灰炭,隐隐橙黄的光。

    皇帝斜靠龙榻上,太后施施然进来。看他两眼,将一条写满诗文的白绫,缓缓掷入盆中。

    白绫既轻且韧,很快为火苗吞噬。激起长焰燎着罩子,微响“呲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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