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啭花时

    正式入了秋,嘉平二十四年大案缓缓落幕。朝廷少了一位首辅,两位尚书,牵扯进来的侍郎、主事、御史、郎官无数。

    皇帝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渐渐不能起身。太子监国,奉父命,擢吕次辅为内阁首辅,辅政理事。

    党争之下,原没有哪边儿是彻底干净的。吕次辅熬了一夜,接诏后,直入东宫,跪伏半日。

    出来后,朝廷又换了几位大员。新任首辅府里抬出几箱金银,送别旧友。自此兢兢业业,挑灯理政。

    户部亏空,工部贪墨,这些还罢了。最麻烦的是兵部,几个侍郎怀愤销毁军机卷子,内含新做的枪戟并边关数张布防图。

    太子震怒,亲往大牢赐了数人毒酒,封锁消息,召民间商贾,商谈互市。

    说是商谈互市,其实是暗中借各家行商地图,重绘边关布防。

    江南谢家,亦在启列。

    宋子星以审案立功故,兼任东宫僚属。伴太子理政,拟旨。谢亭自东宫乍见故人,张口便唤:“宋大人”。

    跟着宋子星的小内监满脸惊诧,宋子星正欲开口。太子不知何时站在阶上:“谢公子想是错认了,这是新任翰林,贺大人,倒是与你同属江南人士。”

    谢亭满目惊诧里,宋子星缓缓抬头,对着太子温和目光,拱手行礼,以示告辞。

    天渐渐凉起来,布防图终于绘完,众商贾离京。宋子星自满桌卷宗里抬头,思量过年事宜。

    还没等想好如何与“宋家”扯上关系,忽有内监急匆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各位大人,新得的信儿,狄戎又扰边了。”

    进来的是翰林院内监首领小德子,他为人古道热肠,便最古怪守礼的读书人亦忍不住与他亲厚。

    因有这份情谊在,他与众人常论事而不论理。这般简单直白的报信方式,确实是他一贯所爱。

    众人向来不与他拘礼,登时便有人站起来问:“怎么了?”

    许是有些冷,小德子搓搓手:“我才听前头公公说的,跟各位大人说一声,好有个数儿。”

    几个值守郎官均年岁不大,很有些少年人间的情谊。有人打头,众人附和,纷纷谢他。

    小德子不肯受这个,道声原该当的,大人们心里有个数。自出去忙去了。

    送走小德子,众人心里皆有些七上八下。前些年皇帝怠政,狄戎时常扰边。

    多是秋冬于边关劫掠,或毁协议,抢砸互市。因只求财物,并不以害人为意,朝廷见一回,便打一会,总能消停些日子。

    小德子虽叫这名字,可按资历阶品来,其实早该是“德公公”。也算见事见老的人了,今番如此慌张,可见不同寻常。

    边关怕是要有战事了,众人心里各打着鼓,因没有明确消息,谁也不出头说话。

    各怀心思,按着心绪检阅一会儿文书,终于有东宫内监来传旨。

    点名叫贺隐兴并另外几个翰林,到东宫参谋政事,帮着草拟诏令。

    其实是笔帖式的活儿,可叫他们去,能跟着历练些,多了解些政情国事。

    被叫到的几人,感念殊荣,忙不迭整衣理冠跟着去了。

    东宫正堂里挤满了人,数张桌案左右排开。太子端坐在上,拿手指慢慢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

    几个翰林按内监指引坐于次座,兵部几个郎官开始议论。显是方才已议过,已到了非出兵不可的时候。

    一位郎官出身世家:“布防图已绘就,新式武器图,亦可由民间采买。我穆家蒙受天恩,当此国事,原以私囊报国。”

    另一位郎官接道:“臣蒙恩拔选,多年空食米禄,郁郁难抒平生之志。今殿下赏识,唯万死以报,不平敌虏,誓不回还。”

    户部两个侍郎受了感染,侧身同新任尚书交谈几句。户部尚书慨然起身:“国事当前,户部众人便挪自家官俸,亦保大军衣食饱暖。”

    尚书如此开口,余下众人议论纷纷,气氛一片和谐。显然,皆已认可出征之事,唯在商讨细务。

    太子揉太阳穴的手缓缓停下,父亲怠政多年,朝野仍有无数直臣热血不凉,可叹可叹。

    “众卿之心暖孤三冬,宜速不宜迟,愿随军出征者,可当廷报名。若能驱敌平虏,孤自当宵衣旰食。”

    许是受几个青年郎官热血感染,各部纷纷有人报名,愿随军出征。太子叫人将名字、品阶、职位一一记下。

    一排排轮过,到最后,剩几位末座翰林。宋子星慨然起身:“臣于江南时,曾遇胡虏勾结流寇。臣家人曾为之所挟,臣亦愿随军,以报此愁。”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这位玉面翰林,瘦削身形如松如竹,只是那么屹立着,仿佛挟着万钧之势。

    大殿静了一会儿,众人惊诧的目光里,太子温和的声音不带波澜:“好”。

    赶在立冬前,大军出了京。国朝从未有过的急行军,轻装简行,粮草在后。一月内,调齐这样一只队伍,配好人员,供给。

    未来龙座上那位,实在颇有魄力。

    众人目送大军出京,回家各应官府号召,捐献财物。虽系渐渐入冬,可齐力做此壮举,心里只觉暖融融的。

    江南各商号更忙些,织造局新任主事下了帖,请各位老板喝了回茶。

    各家理完手头单子,纷纷做起军需。燕云坊几乎自清晨忙到掌灯,娇娇手里一刻不停,便跑来跑去,亦拿着一两块棉布。

    燕啭听闻也来帮忙,深夜烛光里,三人相对而坐。她到底生疏些,因有些困了,去剪桌上烛花。

    原是想叫灯更亮些,一个不甚,碰倒烛台,新做好的裤脚,登时燎了一个洞。

    “哎呀”,燕啭轻呼一声。采菱、娇娇纷纷停了手里活计来看她。

    “可烫着了没”,娇娇问。

    “燕姐姐,没事吧?”采菱将烛台拿开,亦过来看她。

    燕啭摆了摆手:“就是吓着了,倒没烫着。这一吓,可清醒好些。”

    娇娇轻叹口气,拉了她手看:“还是快睡吧,我们也这就睡了。”

    燕啭摇摇头:“没事,再陪你们一会儿。那衣裳似乎燎了个洞,看看怎么补上。”

    采菱闻言,取那裤脚看了看,递过去:“本是翻过来做的,这是里面,倒不算很要紧。”

    燕啭皱皱眉:“拿布补,到底难看些。我试试,绣个样子上去吧。”

    娇娇凑近看了看,并不拦她,只说:“明天再做吧,总不急在这会儿。”

    燕啭摇摇头:“左右我睡不着,叫这一吓,可吓醒了,横竖明天没戏。”

    娇娇知道,为北边战事,戏院亦停了数场。叹口气,并不拦她,担忧看她两眼,又坐回去,做起自己的活计来。

    采菱取火折,点亮了灯,打个哈欠,亦忙起自己活计来。

    做出一批送一批,数万棉衣连夜赶送边关。许是受了这心意感动,边关士气大振。三月后,大破敌军。

    新年余韵,混着战胜喜气。举国上下,街头巷尾,到处一片欢乐。

    二月初,打过春,王军班师回朝。封赏刚毕,有人夜驰江南。

    银盔银甲的小将军,出身世家,天真烂漫,又很有些直愣愣的。拿着身军装,挨个绣坊问,是哪位绣娘在裤脚,绣了一只小小云燕。

    边关漫漫寒冬,那是他孤寂日子里,最明亮的光。今禀明长辈,求与那绣娘见上一面。纷说姻缘,求娶为妻。

    人没到燕云坊,消息可先传到了。娇娇、采菱只是笑。燕啭闹了个大红脸,躲在屋里,说什么也不肯叫她们说出去。

    不知到底是谁走漏风声,杨花飘絮时,那位小将军夜叩戏班门扉,被拒绝后,在风露里等了半夜。

    燕班主用尽浑身解数,求他进内屋喝茶不得,终于等来了佳人。

    宋子星那头,将此行所见所经汇聚成册,呈报太子。

    想起榻上垂暮父皇,太子翻看书册,微微叹气:“贺卿想要什么封赠,若你肯往地方为官,待父王去后,孤不是不能设法,复你本名。”

    宋子星猛然低下头,目色晦暗:“臣何敢当此,殿下不治臣欺君之罪,已是万幸。”

    太子抬头,看了看这位刚刚浴血沙场的文臣:“贺卿能文能武,又如此顾全大体。来日方长,大有可为。”

    宋子星并未抬头,亦不寒暄,像短暂入了定,不知在想什么。

    幸而太子并未怪他,两人像达成某种默契似的。一出神,一又把目光移回书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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