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谒见

    看遍供卷,皇帝叹口气。互相攀咬,真里有假,假里有真。照此查下去,不知何日。

    内阁对赵桦之罪没定下来,锦衣卫自东南带回一种土黄粗布。形质为低等将士贴身所穿,沾水不觉,遇雨则朽。雨水越酸,则朽得更快些。

    前番遇倭,将士临时披挂,便是穿着这般衣服,冒雨而战。好些人身上起了红疹。

    原只当淋雨,后来再打几场,敌人刀剑轻易割破战袍。再后来,略动作些,衣服自己迅速撕裂。

    皇帝看着那方粗布,叫内监洗了又洗。仿佛通过它,闻到了疆场血腥。天子短暂的睡眠里,终日重复着梦魇。

    大雨滂沱,战场惨烈,无数满身血泪的将士,衣衫褴褛,一声声唤:“陛下,陛下。”

    六月中,天子亲临锦衣卫诏狱。

    昔日工部尚书,江浙军事总督赵桦瑟缩在稻草堆里。捧着半个吃剩的馒头,再没昔日养尊处优的样子。

    “皇上”,颤颤微微的声音,沙哑破碎。

    天子走近,看了看那死灰的面色,缓缓撂下一句:“你很好。”

    诏狱响起鞭打皮肉的声音,嘶哑的叫声连连入耳。明黄身影渐渐走远,再不回头。

    其实已有了定论,他辍朝多年。群臣或怠或贪,不过多少而已。吕次辅那边干净些,丁首辅那边严重些。

    刮骨疗毒,剜除痈疮,对那个代自己理政多年的老臣,他总有些不忍。天下之乱,乱在己身。除了他,亦是认了自己用人之失,怠政之过。

    天子的头痛闹得更厉害了,辍了朝,奏疏亦不能看。

    场面僵持到六月末,太后大寿。

    皇帝生母去得早,她身为嫡母,抚育皇帝多年。皇帝一向待她恭谨孝顺,便病着,也要强撑出席她的寿典。

    彩戏祝寿,进贡献礼,诸般章程一一走完。太后缓缓起身,抚了抚皇帝的肩:“回去吧,劳你如此为我,还是自个儿身子要紧些。”

    皇帝的病原是心病,越自己待着,便越重。今日叫彩戏,贺寿等热闹一冲,暂忘了烦恼,一时竟不愿意离去。

    “儿再陪您一会儿”,皇帝缓缓道。

    太后看了看他,面上毫无波澜:“好”。

    肩舆自彩棚起,缓缓落于慈寿宫,皇帝亲扶太后下轿。西堂长桌上,按顺序摆着各地贡礼,并内务府采办吉物。

    她是享惯富贵的人,一一看过去,并不觉得奇异。转过一边,到了江南贡席。珠钗,首饰,霞帔,吉服皆极精湛。

    “江南之地,钟灵毓秀,织造可甲天下。”,太后缓缓道。

    皇帝跟着附和:“南边儿的东西是精巧些,母后喜欢,以后让他们多贡些。”

    “不必太费了”,太后的玉手抚过一匹绸缎,缓缓道。

    又走两步,忽然一副松鹿图映入眼帘。雪白色底料,青绿山水,松林溪鹿。老鹿栖卧,小鹿衔灵芝相奉。

    “这个好看”,太后缓缓笑了,用了最平常字眼。显是发自内心赞美,欣喜之下,忘了架子。

    有内监过了,对着单子报道:“这是苏州燕云坊何姑娘所供吉被,祝娘娘松鹤延年,长春长寿。”

    “赏”,太后道。

    内监答应着下去,安排人看赏。

    皇帝顺着太后目光看了看,也觉清爽非常,不知怎么,这布局透出一股静气来。静中有动,冉冉潺潺,如能化人烦躁,解人郁结。

    “是好看”,皇帝道。

    太后缓缓微笑,终于有了些母子氛围:“叫那姑娘来,我瞧瞧。”

    “是”,又有小内监答应着出去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辆宫车自禁城驶出,朝驿馆而去。

    娇娇早得了信儿,焚香沐浴,换了整齐衣裳,在房里等着。

    有内监进来:“何姑娘请吧。”

    “哎”,娇娇答应着,给慧芳一个温和镇定的眼神,随那内监出去。

    马车只能行到宫门,她从侧门下了车,穿过一重重宫墙,走得脚步发酸亦不敢出声。

    终于,远远能看见慈寿宫金匾。指引嬷嬷住了足,叮嘱她几句,换了人来领她进去。

    娇娇大气也不敢出,亦步亦趋,终于平安到了太后跟前。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娇娇跪下去,极认真地磕了一个头。

    太后笑了笑:“你这丫头,心思灵巧,行事可颇规矩。起来吧,让我看看。”

    “是”,娇娇答应着,自地上起来,并不敢抬头看太后,垂着手,只看地上金砖。

    “来人,赐座”,太后道。

    有人搬过绣墩,娇娇顺势坐了,一个恍惚,竟想起自己昔年初见宋老太太来。那时,她似乎也叫人拿了绣墩,让她坐,还问黑心牙子,有没有难为她,要替她出去。

    娇娇眼里有些酸,勉强控制着,不至失态。太后只见她低着眉,以为她是害怕:“别怕,抬头让我看看。”

    娇娇不知如何答话,只能依言抬头。不敢看太后,目光空茫,不知落向何处。

    太后已至花甲之龄,因颐养之故,望之仍不过四十许。看一眼娇娇,轻轻一笑:“好漂亮姑娘,都说江南姑娘灵秀,我可见着了。”

    家常聊天的语气,温温和和,醇厚清润的嗓音,直叫人卸下心防来。

    娇娇心里镇定了好些,目光也有了焦点。不敢直视太后,略打量打量,又放低了目光。

    太后似颇喜欢她:“我要谢谢你,那被子我试了,又轻又软,劳你用心。那画也好,看着便有静气,又不死板。你是如何想着的?”

    娇娇呆了一瞬,昨日半宿没睡,慧芳和她合计了太后可能问到的诸般问题,其中正有这个。

    “青山绿水,都是涵养之物。仙鹤灵芝,益寿延年。太后娘娘母仪数载,便如长鹿,我等小民,唯衔芝以报。”

    清清润润的嗓子,带着几分少女的甜糯。太后愣了一瞬,母仪数载,陛下御极以后,已经很少有人用母仪来奉承于她。

    依稀还是高门贵女的岁月,自己也有这样一把少女甜甜糯糯的嗓子,端正坐了,捧着一卷经轴念:“化育黎庶,垂范万邦。”

    怀抱小民,那是极遥远的岁月里,最天真纯粹的梦想。数载宫闱厮杀,她只知护己,余事嫌少去做,以防叫人揪住错处。

    若说这母鹿是她,小鹿是太子,那还罢了。怀抱小民,她自知并未担负。

    诚宜皇后,那个女人,比她幸运。她曾获得过夫君至诚的爱,这份爱,撑着她在宫阙里,守住初心。化育黎庶,怀抱天下。

    不知是羡慕,还是为多一重保障。她死后,她抱过她的儿子抚养。这么些年下来,倒真拿他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孙儿。

    她那样的人,连同她的血脉,总让人忍不住靠近。皇帝失她,消沉多年。

    太后久未说话,娇娇自然也不敢出声。殿里四五个人,均除呼吸外,再无一点儿动静。

    良久,还是太后自己回了神。揉揉眼角,像在拭泪。娇娇不敢多看,垂着目,等她吩咐。

    太后不过动作了这一瞬,又恢复了端和模样:“好意头,哀家赏你……”

    原是要赏她些东西,应付一番,遣她出去。话说一半,忽不知拿什么报她这幅锦被。

    心里长叹一声,太后眼酸了酸,宫闱中人,少有情。今日,内心柔软不断被触碰,那就再破例一次:“哀家赏你一个愿望。”

    不禁娇娇惊住,几个跟了太后数年的侍女也齐齐惊住,悄悄拿眼去看太后。

    太后微合了眼,靠在凤椅扶手上。面色极平和,仿佛说了再寻常不过一句话。

    娇娇回了神,亦不知如何谢恩。幸而,太后未让她尴尬,赶着接道:“不急,你何时想好,来寻哀家便是。哀家赐你一块令牌,可只能用一次。拿它给驿馆的人,叫他们送你进宫。”

    “是”,娇娇答应着,已没了主意。

    踏出紫禁城最后一道门,娇娇终于觉得,身子和魂灵又是自己的。方才那会儿,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日色渐盛,照在身上热,眼睛也有些刺得慌。慧芳还在驿馆等她,她要快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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