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祭祀

    转眼到了五月,内廷司检查贡物已毕。几个太监传信儿,叫各家制作者安静侯着,待太后寿辰,亲自阅看了,再定赏罚。青萱等人侯了这许多日,已经习惯。将内监送出驿馆,各去歇息。

    天气渐渐热起来,草木长齐了叶子,人们脱去厚袄长衫。酒楼、客栈、市集、脚店,开始售卖粽子。

    娇娇、慧芳做了几个香袋,挂于四处。街巷里,孩童们放起纸鸢来。应节的五毒样子,蜈蚣、蝎子披着五彩的甲,硕大圆眼炯炯有神。并不吓人,反倒十分可爱。

    娇娇每常看了要笑,慧芳见她如此,拉她描画了两个。请人扎了竹骨,二人也放了一回。

    端阳到了,宫中照例赐下宫扇来。凡在京大臣,人人皆有。净滑竹柄,生宣扇面,描画着羽毛。

    圣上依例,赴西苑观龙舟,行插柳礼。因是节日,规矩松散。道士送上治病符后,同陛下攀谈起来。

    长春真人执掌灵济宫多年,最知皇帝心思。问一番龙体疾恙,献上合药丸请皇帝随身佩戴。

    皇帝接过香丸看了,忽笑问:“香丸驱疾,符咒避凶,可还有别的法子没有?”

    长春真人犹豫一会儿,捋捋须笑:“自然也有旁的法子,只陛下至阳之体,真龙环身,原只有邪祟怕陛下的。带这个,不过是叫百姓看个样罢了。”

    皇帝颇愉,面上不显,却留了他同看射柳。本朝射柳与前朝大不相同,不以接住断柳为能,柳树柳枝不过托载而已。

    风干葫芦去头,装以白鸽,高悬柳上。骑士弯弓飞射,以白鸽飞之高着为盛。

    众皇亲国戚,文武重臣,攒了劲,要在此日显能。一时间,场上马蹄“踏踏”,白鸽翩飞。

    皇帝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只觉得累。长春真人看出这个,笑盈盈向皇帝道:“陛下熏的是檀木香,此香名贵,安神益智,却不合今日。不如换作艾草,更应时节些。”

    皇帝揉揉脑袋,点点头:“宫里常点这香,安神是安神了,亦容易困。便依真人所言,换了艾香来点吧。”

    “是”,有内监答应着下去。不一会儿,便抬了许多艾绒来。

    长春真人看他来了香炉盖,欲往里头添香。起身施礼:“让贫道试试。”

    皇帝素来倚重他,摆摆手,冲内监道:“让真人来。”

    长春真人行至炉前,拿香铲铲了旧灰。取香勺,一勺勺添起艾绒。好大会儿,他仍未添完。

    众人好奇,还是皇帝先开口:“真人?”

    长春真人微微侧过身,叫内监抬香炉近御前。錾胎珐琅方鼎里,艾绒排列如香篆,其形像是道家灵符。

    长春道人扶须而笑:“谨以此符,谢圣上隆恩。驱邪除恶,祷风雨和顺。”

    皇帝微微点头,也含了一抹笑意:“真人有心。”

    又向内监道:“快点上吧,这是真人心意。”

    “是”,内监答应着下去。长春真人并不肯叫内监动手,要了火折,亲选了一角点燃。

    内监试探着问了真人意思,合上炉盖。不一会儿,便有青烟,袅袅而出。

    其时没有什么风,那烟不知为何,自己绕成了环。众人看着奇异,只当是艾绒篆形缘故。

    忽一时,烟环散了,一缕青烟扶摇直上。到了半空,却左飘飘,右飘飘,像小孩儿打着秋千。

    又一会儿,烟形又变了,既不成环,也不左右摇摆,直朝几位阁臣坐上飘去。

    国朝仪制,节庆分席,重臣居左,皇亲居右,不可混淆。几位阁臣见烟朝自己飘来,均变了面色。

    有疑惑的,有震惊的,有微恼的,几无一人以此为祥瑞之兆。

    御座旁,长春真人也变了面色。紧握手中拂尘,像在思索什么。皇帝也颇惊诧,偏了头,朝侧座问他:“真人,这是?”

    长春真人面色如土,拂尘柄攥得死紧。闭目喃喃片刻,忽然起身离座,撩袍跪下:“贫道不敢欺瞒圣上,此,此是有奸佞之兆啊。”

    此一言出,满座俱惊。右手皇亲有直率些的,拿不住杯,撒了一手酒液。

    彩棚里登时静下来,皇帝垂首,看看跪在下头的缁衣道人,神色复杂。抬头,朝左侧看一眼阁臣。

    众阁臣纷纷离席,撩袍跪倒。风口浪尖上,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起来吧”,皇帝又转回头,看着跪倒的长春真人,声音温和平静。

    长春真人闭了闭目,又睁开。应了声“谢陛下”,缓缓起身。

    伴帝二十载,他的头发,已从半百,转为全白。面上因保养得好,倒是少有褶皱。可那面色之白,亦从莹润成了苍白。

    就像一张存了数年的纸,虽贮藏得法,不曝不蛀。可内里,木性衰弱,到底是灰败了。

    皇帝不知为何有些心酸,他从来吃的都是灵济宫所贡丹药。人参、灵芝,首乌、雪莲,无数名贵药材炼化,保得生命多留一瞬。

    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不老么,若真有,先得了妙处的,不该是帝王。而是道人、方士啊。

    孑然长叹一声,皇帝起身离席,亲携了长春真人归座。

    “仙长一心为国,众所共鉴。仓有硕鼠,国有蛀虫,山高林密,水深而浊。朕早有意治之,苦不得法。今应天之兆,查奸除佞,还望仙长相助。”

    长春真人得他如此尊称,连道“不敢”。面上可半点儿神色没动,古井深沉,不见水波:“贫道之力,到此已尽了。剩下,只能仰赖陛下明断。”

    皇帝伸手,揉了揉眼底,轻叹口气,神色有些怅然。又看一眼左首跪着的阁臣,终于缓缓道:“都起来吧,好好过完这个节。”

    众人齐声应“是”,颤抖着起身。半分倨傲样子也无,不像权镇一方的阁臣,倒像甫入朝廷的小官儿。

    到底,好好过完了端午。一场反腐,携雷霆之势而来。自内阁起,兼查地方。

    无数豪门闭户,人人自危。定好的婚丧之礼,亦应时低调了好些。

    百姓大都不涉朝政,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有根据,没根据,你一句,我一句,胡乱议着。

    有锦衣卫乔装混入其中,听线索真切的,拿了好几个人。

    这下,百姓等闲也不出门了。河边洗衣涤菜的娘子们,也弃了家长里短,勉强聊些菜价米价,衣裳首饰。

    娇娇等人在驿馆里也听着了风声,她们与朝政无涉,便织造局,从前也没什么往来。自然,不甚害怕。

    可应时气,到底不便出门。更别说,于这般风口浪尖上,去寻宋子星,招人注目。

    常日无聊,二人你一针,我一针,合绣起一副山河图来。连绵远山,苍茫云海,桑林村落,白发垂髫。

    一人一边儿,慢慢绣着,倒也不算寂寞。

    宋子星那边如常般往翰林院当值,翰林院原是管修书撰史、辨经明义的清水衙门。既与朝政无涉,又没什么好贪的。

    院内人不过行事低调些,不议敏感话题、人物,其余几如平常。

    宫里,皇帝不知为何害了失眠。太医流水似的换,诸般补药,熏蒸、针灸、理疗都试过,总不见效。

    贵妃以七皇子咳疾故,求了几次,亦未能见上。

    太子仍整日肃着脸,行事规整,如礼教仪典中走出来的人物。

    太后可颇不合群,风口浪尖上,犹念着替太子选妃。

    康朝选妃素来不问出身,只要模样好,清白姑娘,行事不太偏差,均可侯选。

    前朝乱做一团,皇帝病着,采选使定不下来。她这计划,便也泡了汤。长叹一声,太后无奈笑笑。自此朝夕往乾安殿去,关心起皇帝病情来。

    眨眼,到了六月初。东厂狱、锦衣卫狱关满了人。皇帝撑着无神双目,拿参汤吊着精神,一卷卷翻看供状。

    宫里也不安生起来,十二监互相攀咬,扯出好些贪墨。像一只精美华丽的匣子,久久空置,主人一日偶然打开。虫蛀,腐坏,尽曝于日光之下。

    除失眠外,皇帝又添了头疼之疾。

    六部要员府邸门前都减了灯,后院住了管弦。幕僚自角门进出,内室灯火长明。有时要上朝,才注意,蜡泪滴到衣上。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