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藏机

    宋子星正式入翰林院当了差,娇娇等所做贡物还在内廷司经历一次又一次查验。这日,几人下差出翰林院,正遇上数位刚议了事,从阁里出来的阁臣。

    吕次辅打头,身旁站着新任的户部林尚书。见着几人,吕次辅笑了笑:“原来是几位新任翰林,之前老朽抱病,未近瞻几位风采,实在遗憾。择日不如撞日,我正要请林尚书等过府一叙。不知几位可有兴致,科甲出身,青年俊彦,前途无量啊。”

    宋子星几人有些不好意思,齐齐抱了手见礼:“不敢不敢,阁老谬赞。”

    吕次辅捋捋须髯:“哪里,哪里,有志不在年高。才情更非年岁可论。还望几位万勿推辞。”

    宋子星等人互相看了看,对个眼色,都觉得吕次辅话说至此,他们新任差官实不可再辞。状元家里有事,走得早些,便由中了榜眼的修撰打头,向吕次辅一揖道:“那便谢过阁老”。其余几人随之出声附和。

    于是众人便议定,先各自回家,换了常服,酉末往吕次辅家赴宴。

    吕次辅原籍川蜀,家乡多山溪、竹林,自己亦颇爱竹。别乡离京,斥巨资挪了竹林,以寄乡思。数载光阴,青云扶摇,宅子换了又换,总也没忘栽片竹林。

    吕府后院便叫竹圃,翠竹环绕若墙,风吹过沙沙成韵。精致风雅,别具一格。

    肴馔齐备,众人在院中水洲上的花厅里坐了,仆从放下纱幔。岸上数位乐人排列成阵,缓缓奏起雅乐。

    很快便有人忍不住,向端坐首位的吕次辅拱手赞道:“阁老好风雅!”

    吕次辅笑了笑,目光越过众人,凝视帘外:“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①好景也需佳客赏,今天俊彦齐聚。老朽开心,来人啊,上竹叶酒。”

    “是”,有人答应着下去。很快便有数位绿衣婢仆,端了小盘,送竹叶酒上来。

    吕次辅举起玉杯向众人示意:“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②老朽不才,亲手酿得此酒,请诸位勿吝评点。”

    众人齐道:“哪敢,哪敢。”

    看着众人杯中皆倒满了酒,吕次辅仰手,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倒转杯口,朝众人示意。

    下座众人尽皆附和,举杯饮酒,唯一人不动。林尚辅一身靛蓝衣裳,端坐如松。两只眼睛,炯炯如火炬,看了看吕次辅,又看下座众人。

    “子檀兄这是?”,吕次辅看了看林尚书,缓缓问道。

    林尚书枯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激动混着决绝:“我有一颗后槽牙,糟烂许久,总舍不得拔去。二十年了,昔年我与阁老一同登科。如今,阁老尚健旺,我可发落齿摇了。这二十年,年年都喝这酒,为这后槽牙,今年竟喝不下去。怪我,没早拔了它,致今日之愁。”

    一番话说得起伏跌宕,便从语调里,也听得出绝非寻常。

    哪是真蛀了什么牙,必然暗藏玄机。几位翰林俱是科举场,千人万人搏杀出来的,几个大臣,更是看惯荣枯。

    眉心动了动,宋子星忽然咬了咬牙。

    林尚书看看几个新进翰林,忽道:“蒙圣上隆恩,许太医为阁臣诊病。太医院几位太医,都是我老朋友了。碍于面子,总不好说我。宫里的成式,不到糟烂尽了,是不拔的。不知诸位,可知哪有什么民间大夫。便手段狠些,叫老夫吃些痛也不妨。这长痛不如短痛,一朝去了病根,老夫也好快活喝着酒。”

    几位翰林见叫到自己,又是这番敲击之语,均惊住了。头脑飞快转动,没多会儿,便尽猜出其中隐喻。

    东南军务,责工部赵尚书办理。赵尚书显系丁党,丁党吕党,屡因六部开支之事争执。林尚书备受其扰,如今,丁党去了柱石,或可为倒丁之机。

    虽猜着了,可满庭寂寂,没一人出声。几位大臣,尽是吕党。今日之言,到如今,也只是暗语。便传出去,叫丁党知道了也没什么。

    若贸然捅破了,以他们小小翰林,只怕站队邀功不成,反引火上身。

    冒险邀功,实非聪明人所谓。

    吕次辅悠悠叹了一声,试图活跃气氛,向林尚书道:“几位翰林都年轻,哪有什么齿摇之症。若贸然朝你举荐大夫,治坏了你,你保证,不找人家算账,还上门道谢么?”

    这话说得俏皮,一下便从党争拉回了寻常聊天。众人脸上俱挂了笑意,醒过来后,暗叹吕次辅果然在朝多年。这份言语功力,非寻常人可比。

    一阵风吹过,竹叶又摇起“沙沙”声。不知是酒喝得太急,还是那酒力道原就刚劲。宋子星只觉额上突突地跳,一个声音莫名回旋:“错过,便没机会了。错过,便没机会了。”

    众人惊诧里,新科探花郎猛然起身。拱手肃穆施礼:“下官家有祖传之药,或可解大人一时之痛。”

    话说得极含糊,众人揣摩半晌也猜不出他到底用意。看他神色,也平平静静地,没什么波澜。只面色微红些,像不胜酒力。

    新科探花郎听不懂暗语,真要给林尚书送药,当然不至于此。

    众人尽皆不动,坐等事态发展。

    林尚书将宋子星看了又看,终于起身离席,行至他近前:“那便请贺翰林择日为老朽诊治诊治,便不成,老朽也绝无怨怼。”

    宋子星行下礼去,林尚书伸手扶住他。满庭寂寂,唯竹摇“沙沙”,半天空,一轮皓月高悬。

    当晚,众人尽饮至薄醉,吕次辅派侍卫将客人各送回住处。

    林尚书与宋子星顺路同行,看着长街寂寂,万籁无声。家家闭户,客栈亦只挂了夜灯,林尚书忽道:“急症缓不得,老朽冒昧,扰翰林清梦,今日便请为在下一观。”

    天乙客栈甲字三号房灯亮了一夜,黎明时,有人悄悄潜出。唤醒门外侯着的两个侍卫,马蹄“哒哒”,直朝尚书府去了。

    自诚宜皇后去后,陛下绝少视朝。便大朝会,也跟应卯似的,或来或不来。众臣惯于如此,渐渐也疏懒了。

    今年春天,因东南倭寇事,陛下忽恢复临朝,大臣们自然也不得不重又早起,整装侯问。

    林尚书往府里,匆匆换了朝服,往宫里去。

    大殿里,朝廷要员已到了七七八八。因未到时辰,各自聚成团,小声低语着。

    丁首辅见着他,便是一笑:“林尚书往日来得最早,今日怎么面红发散,像匆匆而至。可是起得迟了?”

    林尚书心里暗暗打鼓,因昨日之事,他不免格外紧张些:“是睡过了些,劳首辅记挂。”

    这么一句葫芦话,不咸不淡的。饶丁首辅机变,也再难翻出花儿来。

    气氛正尴尬,司礼监公公忽从后头上来,高喊一声“肃静”。

    一时,众人都没了话,各回各位站下。

    早朝不过议些寻常之事,圣上面听众臣汇报庶务处理,而后给予批示。杂事毕后,皇帝忽又提起东南之事:“东南军需及赵桦一案,请各位阁臣,务必早日办妥。缺钱缺人大可朝朕要,内有东厂,外有锦衣卫。一月内,你们再办不下来,朕便亲自来了。”

    到底是早年励精图治的皇帝,积年不上朝,办起事来,余威犹在。几位年纪大些的臣子,不禁想起陛下年轻时的峥嵘岁月。

    那时,诚宜皇后尚在。皇后主内,陛下主外,未有一日辍朝。吏治清明,臣子们也曾肖想过共创盛世……

    太阳彻底出来时,宫里散了朝。林尚书有些累,望着日光只觉刺眼。出宫门,上了府里马车。精神疲惫,几欲睡去。

    勉力挣扎,掐掐自己人中,拽拽自己胡子,他吩咐车夫:“往吕次辅那儿去。”

    摇摇晃晃的身躯,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勉强全了礼数,踏入次辅府。

    这一呆,便呆到深夜。无人知他们说了什么,只知白日也垂了帘子,点了蜡烛。

    几个小厮叫遣出去,抱了些什么回来。几个丫头,进去送了几回水。抱东西的小厮守口如瓶,言说不敢打开看视。

    送水的丫头更连连摇头,说只叫送到帘子外,不叫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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