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风云

    更衣便是出恭,原是人之常情。侍从轻轻答应着,引他离席,往花园角落净房去。

    眼见转过一株花树,便至净房。忽听那边廊里有人骂骂咧咧:“凭他什么五品官,便御史拿住了我的短儿也不怕。敢来老子头上撸毛,老子叫他不得好死。”

    宋子星同侍从俱吓得呆住了,一拉侍从衣角,宋子星朝他使个眼神,示意他别动。

    那边亮,这边暗,又有花树挡着。那人喝得醉了,并未注意他二人到来。骂完人,自顾往另一头走了。宋子星唯见一道暗红身影,并一个搀扶小童。

    陪他的侍从有些讪讪:“宋郎官,您别介意。那是工部尚书赵大人,他原是个武将,又喝醉了。您千万别出去说去,不然白惹麻烦。”

    宋子星微微一笑,眼神清亮,以示安抚。自袖中悄悄取了块银锭:“刚才我有些酒意上头,原没听清。现在还有些昏昏的,咱们快进去吧。”

    “哎”,侍从见他如此答话,知他是个聪明人,忙不迭应着。

    宋子星象征性地在净房出了恭,由侍从伺候着净手,重回宴席。

    丁首辅已离了席,由丁少爷代为陪客。见了宋子星,少不得寒暄问候几句,尽是些场面客套话,宋子星答得游刃有余。

    第二日原该吕次辅设宴,吕次辅推说病了,亦没人敢争这日。

    宋子星好容易得了些空闲,收拾了衣冠往驿馆去。昨夜不知为何没睡好,马车走小路颠颠簸簸,搅得他昏昏欲睡,索性闭了眼养神。

    半梦半醒间,不知为何闪过昨日宴席。花园树影朦胧,醉汉怒呼:“凭他什么五品官,便御史拿住了我的短儿也不怕。谁来老子头上撸毛,老子叫他不得好死。”

    “便是御史拿住了我的短儿也不怕的,老子叫他不得好死。”

    “你父亲素来体格强健,哪能出去一趟便病了。太医瞧了不治,我瞧瞧寻了个民间大夫,说像中了毒,只是已经晚了。又从贴身里衣,寻出这个香囊,里头不知为何藏了一块粗布。”

    母亲的泣诉萦绕在耳,宋子星不知为何,猛然一惊。扶车框坐起,但觉额上冷汗涔涔。取帕子擦汗,又觉指尖冰凉一片。

    马车又行一盏茶功夫,终于到了驿馆门口。宋子星强撑着精神,下了马车。

    有侍从进去报信,得了答复后,请宋子星进了内院。

    慧芳、娇娇见到宋子星均既喜且惊。还是慧芳先出声打趣儿:“见过探花郎,见过翰林老爷。”

    她原是长辈所赠,又同宋子星待了许多时日。宋子星面上、心里,均待她极敬重,赶着推辞:“不敢不敢。”

    娇娇站在后头,只是笑。

    慧芳笑着起来看他,忽惊诧道:“怎么脸上这么红?”

    宋子星摸摸脸,有些不好意思:“大约是方才在车上睡着了的缘故。”

    慧芳“噗呲”一笑,娇娇亦忍不住拿帕掩着笑起来。

    宋子星清咳两声,掩饰尴尬,自顾自走到茶桌边,挑凳子坐下。娇娇、慧芳顺势过去,跟着坐下。

    “我已给老太太写了信了,你也该快写一封才是”,慧芳看着宋子星,叮嘱道。

    “哎”,宋子星答应着,自顾拿茶杯,倒了盏茶。

    “这便写吧,我去给你拿笔墨。明天找商行,悄悄送过去”,慧芳挽了挽松垂的几根鬓发,起身去拿纸笔。

    宋子星并不拦她,娇娇见势,起身拿铜勺去舀清水。

    一时,笔墨兼备。宋子星执笔在手,却久久不落墨。娇娇、慧芳暗暗纳罕,打量他的神情跟老僧入定似的,又不敢扰他。

    好一会儿过去,终于等到宋子星回神,却是搁下笔道:“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左右慧芳姐姐已传了信回去。母亲、祖母看了皇榜也知道了,我想到了再写吧。”

    娇娇、慧芳俱有些惊诧。宋子星少负捷才,向来提笔成文。如此,备好笔墨,铺陈宣纸,而无文下笔,还是头一回。

    二人暗猜着缘故,却不敢问。宋子星似有些疲惫,捋捋宣纸边缘,起身微行一礼:“栈里还有些事,我先回去了。”

    娇娇、慧芳愣住了,均未出声拦他。宋子星只跟失了神智似的,飘忽忽自顾自出去了。

    又过几日,又赴过几场朝臣私宴,宋子星拢共没打听着多少朝堂消息。觥筹交错里,众人皆摆出一副清正模样。试探浅尝辄止,绝不交浅言深。

    宋子星很有些懊恼,勉强写了家书,悄悄寄回。推了一场诗会,在客栈关起门来发愣。

    白日晴光明朗,傍晚忽下起大雨。雨珠硕大成粒,溅起无数尘雾。流水“哗哗”里,一道马蹄清脆,自南门急奔而入。

    一个中年汉子,穿着驿使衣裳,背着竹筒,高声呼喝:“东南倭乱,东南倭乱,台州有倭寇扰边。”

    路上原没几个行人,有马车远远听着,也忙不迭让到一旁。

    驿使并不下马,狠摔两下鞭子,直奔到禁城门前。门卫看了腰牌,开侧门叫他进去。

    朱红宫门“呀,呀”滚动,混着马蹄,渐渐听不见了。

    次日雨停,茶馆里闲人议起这事来,并没十分眉目。不过是说倭寇趁风雨登陆,朝廷派兵,没几日便剿了。

    禁城,金銮殿。

    已过了上朝时辰,皇帝极难得的犹在龙椅上端坐着。几位阁臣肃穆垂首侍立在下,均皱着眉,灰着脸,恨不得同外头铺里卖的酱瓜赛一赛。

    “啪”,一道奏疏从上直直摔下。龙椅上天子沉声发话:“怎么回事?赵桦,你出来说说。浙东军事归你监理,军服、被褥皆归你调派。如今出了事,自然也该找你。”

    “这”,姓赵名桦的尚书,正是宋子星那日于丁府后院所见之人。不同于那日的骄横跋扈,此时很有些颤颤巍巍,战栗不住。声音也发了抖,没半分倨傲样子:“臣,臣是总理浙东军务,江浙原产桑绸。军服乃由户部出资,织造局采买,臣不过协理、运输监察而已。期间细务,并不很通。”

    “混账”,皇帝显是生了气,自手边随手抓起本折子,看也不看,直朝他扔过去。

    扔得不准,堪堪砸中他腿脚。赵尚书忙不迭跪下去:“微臣死罪,这就着人细查。”

    皇帝见他如此一副颤巍巍,战战兢兢模样,气消了些。伸手支颐,揉了揉眼角,不再说话。

    一盏茶时候,大殿里都静得可闻落针。终于,天子还是缓缓开口:“丁阁老,你看如何?”

    丁首辅忙不迭躬身行礼:“臣尚不知其中内情,但如今来看,少不得要治赵桦一个失职之罪。按律,当革职,其余处罚,由内情论。”

    他说完这话,大殿里又静了一会儿,皇帝并不急些回答,也不叫他起来。又拿手揉了揉额角,半晌方道:“起来吧,你与吕阁老领内阁,同查此事。”

    “是”,丁首辅如卸下担子般缓缓起身,慢慢应道。

    被一同点到的吕次辅,看看丁首辅,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赵尚书,神色难辨。

    其余几个大臣,各怀心思,奋力低着头,表情亦十分难言。

    “你也起来吧”,又过一会儿,皇帝的手从头上拿下。睁开眼睛,坐直身子,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赵桦,缓缓道。

    “是”,极微弱一声,跪在地上的工部尚书缓缓起身。

    “陆指挥使,你带他下去,关在锦衣卫牢里,不必入刑部”,皇帝想起什么,又缓缓开口。

    侍立在殿边,着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使应了一声,快步朝赵桦走去。

    赵桦不期如此,双腿一颤,茶点战栗不稳。陆指挥行得极快,又眼明手快,赶着扶住他,将双手往背后一剪:“赵大人,跟我走罢。”

    赵桦并不敢多话,颤巍巍,由他钳着自己往旁走。丁首辅动了动眉,几位下头站着的大臣头低的更深些,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吕次辅神色晦暗,盯着脚下金砖,并不言语,出神似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嘉平二十四年,科举甫过,便有重臣下了狱。京城连绵数日大雨,锦衣卫来来往往,圣上终于恢复正常视朝,无论哪一样,都足以叫人记住这年的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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