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闻丧

    日头已然大亮,偏院下人、杂役当班的尽数出去当值了。院里空空落落,并没几个人。宋子星将贺老伯直送到屋门前,正要交还木杵,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七八岁的女孩儿,盈盈出来,极欢喜道:“爷爷”。

    “哎”,贺老伯答应着,放柔了语调。

    “蓉蓉”。

    叫蓉蓉的女童看见宋子星,屈膝行了颇端正一礼。很快,抬头向贺老伯道:“奶奶已好多了,刚才喝了半碗粥呢。”

    贺老伯面上浮出喜色,赶着朝前走了两步。宋子星有些尴尬,知他忧心病妻,不好出声打扰。顺势跟着进去,欲寻机会将木杵放下。

    老者进门便将木盆放在厅中圆桌上,赶着撩帘进内室。苍老的声音温柔而焦急:“好些了?”

    “哎”,床上老妇缓缓答应一声,气虚而微。宋子星将木杵放进盆里,转身欲走。

    许是隔帘看见,床上老妇撑着坐起来,出声叫他:“外头可是宋公子?”

    “是我”,宋子星隔着帘子,拱手施礼。

    老妇缓缓叹了口气:“又劳烦你了”。

    “没什么“,宋子星急忙推辞。

    “咳咳“,轻咳两声,老妇拿帕子掩了嘴。

    贺老伯急忙扶她躺下:“再歇会儿,再歇会儿。”

    “哎”,老妇颤巍巍地答应一声,勉强躺下。略歇歇,复扭了头朝帘外道:“可否请宋公子进来,老身有事相求。”

    宋子星一惊,忙道不敢,移步掀帘子进入内室。蓉蓉悄没声儿地紧随其后。

    贺老伯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妻子,很快反应过来,挪了个凳子请宋子星坐下。

    宋子星道声谢,顺势坐下。

    白发老妇看着他的脸,又红了眼眶。伸手一阵摸索,从枕下取出个布包来。放在床边后,又伸手试图解下腕上一只银镯。

    许是久病虚透了,几个简单动作,已耗费了她不少力气。贺老伯赶着帮她将镯子退下来,满目怀疑:“怎么了?”

    老妇不答,任由他替自己褪下银镯。歇息片刻,又颤巍巍地伸手去解布包。贺老伯这回也不问为什么了,只赶着帮她。

    布包打开,几支银钗,两对银耳环赫然其中。

    宋子星不解其意,老妇的声音虚弱而苍老:“这是我积年攒下的,带在身边,水灾也没丢了。原想着日子好些,叫儿子也进个学馆,谁想……”。

    说到伤心处,话音一转,偏头收了收泪,又转向宋子星:“蓉蓉这孩子聪明,听闻城里有女学,不知可否劳烦宋公子……”

    许是因难为情,话只说了一半,宋子星瞬间会意。起身恭肃一礼:“我一会儿便去回坊主,必给您办得妥帖。”

    “哎”,老妇答应着,似已耗竭了全身力气。

    贺老伯领会妻子意思,将布包并银镯拢起,送至宋子星面前:“宋公子“。

    宋子星连连摆手:“用不了这些”。

    床上老妇偏过头,目光恳切,又似有泪意盈盈。宋子星很有些不好意思,抽手拿出露了一半的银镯:“这个便够了,后头再要束脩,我另和您说。”

    “哎”,床上老妇答应着,许是累极,终于缓缓阖目躺了回去。

    宋子星同何姑母帮忙办妥了蓉蓉的入学事宜。秋风起时,老妇还是没能熬过岁月侵蚀,伴漫天银杏金叶,缓缓阖上了眼睛。

    毕竟是坊里人,一家同居于此,何姑母主持帮贺家发丧。摔孝子盆时,众人很有些为难。察觉贺老伯期待又躲避的目光,宋子星犹豫一会儿,系起孝带上前帮忙摔了盆。

    何姑母有些惊讶,可想起他素性善良,又与贺家走得颇近,并未出言阻止。

    发丧甫过,贺老儿便又病倒了。似乎从前便是强撑着一口气,妻子去了,再支持不下。

    坊里赶制冬装布料,忙碌不止,何姑母日日早出晚归。娇娇做太后吉被,不可插手分心。

    蓉蓉的目光期待而无助,众人惊诧里,宋子星接下了照顾贺老伯的重任。

    院里的柿子树挂了成果,落霞般的颜色,一个个小灯笼似的。

    蓉蓉拿竿子打下几个,连蹦带跳,稳稳接着两个,没让它摔在地上。把柿子放进竹篮,并不进屋,又往花圃里摘了一把雏菊。

    去掉杂叶,拢出大致花型,方掀开帘子进了屋。取粗陶瓶把花插上,拿进去给老人看:“爷爷,外头菊花开得可好。”

    贺老伯盖着薄被,半倚半靠在床头:“真好看”。

    宋子星正坐在窗边翻看一本书册,移目过来,但对蓉蓉微微一笑。

    蓉蓉虽已八岁,仍有些天真稚气,呆了呆,径直道:“宋公子,你笑起来真好看”。

    宋子星有些不好意思,动动唇,却过一会儿才说出来话:“你叫我哥哥便好。”

    “哎”,蓉蓉极欢快地答应一声,“大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宋子星脸彻底红了,在心里轻咳一声,把目光又移到书册上,并不答话。

    贺老伯看了看孙女儿,又看看宋子星,忽生出个念头。眼睛动了动,又皱了眉,阖上目,又睁开,像极为难。

    好一会儿寂静,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更带几分无奈与为难:“宋公子”。

    “哎”,宋子星听他唤自己,从书页上移开目光,起身站起来。

    贺老伯浑浊的眼睛蓄起些泪,如潮水般愈涨愈多,终于漫过河堤:“老婆子走了,我自己知道自个儿也怕不成了。夫妻几十年,我们只得了一个儿子。他又只遗下此女,若来日有个好歹,蓉蓉还望你看顾一二。”

    “爷爷”,小姑娘听了这话极焦虑。眼里盈了泪,却不知要说什么。

    贺老伯轻叹口气:“你去取柜子顶上匣子给宋公子。”

    “哎”,蓉蓉答应着,含着泪,抱了板凳去搬。

    宋子星原看着不妥想帮忙,可见老者如此,猜着是极贵重的物事。自己到底是客人,不敢擅动主人东西。

    便静静看着蓉蓉,算着距离,以防万一有些什么,好过去护着她。

    蓉蓉对此浑然不知,站在凳子上,伸手抱下柜顶匣子,又极轻巧地跳下来。

    吓得宋子星心里一颤,她可浑不在意,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将匣子递给宋子星:“宋公子”。

    宋子星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小心些”。

    “哎”,蓉蓉答应着,很有些不好意思。

    床上贺老伯倒笑了:“她惯爱爬树,又爱跑跑跳跳,衣裳不知勾坏了几件。往后跟着宋公子,也要改改这性子,别叫人看着笑话。”

    蓉蓉有些不好意思,并不说话。宋子星听了只接:“不敢不敢”。

    贺老伯又叹口气:“匣子里是我一家户籍册子,坊主娘子太忙。两位姑娘又各有事,既不相熟,我也不敢求。公子帮蓉蓉进过学,便算半师之谊。不敢劳您如何照顾她,得空来看看便好。我一家无以为报,但有机会,必为公子结草衔环,报此大恩。”

    “不敢,不敢”,宋子星连连道。箭在弦上,对着老人恳切的目光,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终于缓缓打开匣子。

    贺氏一门五口,姓名籍贯,年龄体貌尽数记录在册。还是数年前,洪灾未发时官府所录。

    户主贺有年,妻子赵瑶娘,儿子贺隐兴,儿媳孙有芳,孙女贺蓉。

    宋子星看完册子,不知该说什么。贺老伯又开了口:“我家原是做折扇骨的,那日发水,蓉蓉爹娘都在铺里。铺子那条街低些,我家高些。这些年总抱着个想头,或者人并没有。等来等去,也三年了。便还在,也不知流落何乡。”

    宋子星见他说得伤感,出言安慰:“您别难过,可差人回乡打听了?或者,他们也在找您。”

    贺老伯摇摇头,又流了些泪:“早求人问过了,说没有。或者再可相见,该在黄泉。我只不信,不肯去消他们户籍。”

    宋子星见此也有些眼酸,眨眨眼再想安慰他,只说不出话。他自来文采出众,又擅交际,此时竟只不知该说什么。

    忽而,一个念头闪过。宋子星猛然摇了摇头,罪过,这如何使得。自己怎会生出这般想头,岂非趁人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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