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听书

    何姑母同燕啭往葛家去了一趟,至晚方归。不知聊了些什么,只安抚娇娇,叫她歇着,必给她个说法。

    翌日一早,葛大东家亲带了礼品上门。言说家弟言行无状,多有冒犯。因不幸摔了腿脚,由他代为致歉。从此,葛家愿让出绣行商会会长之位,另荐燕云坊入会。

    又过两日,外头疯传,才不知为何摔折脚的葛二掌柜,叫派到外头看守小店去了。

    有说葛家内斗的,有说另有所谋的,有说二东家勤勉的。唯燕云坊众人默默,何姑母悄悄进了绣行商会,因上贡之故,又被举做理事。

    娇娇慢慢喝着苦药,微微一笑。葛二东家只为难她到这份上,她便还于他。

    几番风雨,她早不肯叫人宰割。

    宋子星还住在杏花院西厢,没挪走。为避嫌隙,平日绝少出门。却多了个在寅时前后练剑的爱好。

    角门外那条半路原少人走,即将褪去的月影,见证无数流雪剑光。

    这日清晨,宋子星练完剑,看时候还早,欲往外头逛逛。出小巷,往外头走角门。才转过弯,没行多久,便遇见蓉蓉祖父。

    那日别后,他同他无意间又再见过。听人称,他似乎姓贺。

    宋子星于是躬身行礼:“贺老伯”。

    姓贺的老者正抱着个大木盆,盆中盛满衣物,又有一只大木杵压在上头。停住脚步,站稳身子,他欲给宋子星回礼。

    一声“宋公子”,还未唤完,宋子星已稳稳扶住了他:“不敢当,您这是要去哪儿?”

    贺老伯并不勉强,顺势站稳:“快入秋了,我家老婆子身子还没好,我上河边,洗洗衣裳。”

    宋子星闻言认真打量那盆里,果然尽是些长袖长褂,该初秋时穿。沉思片刻,宋子星道:“我帮您拿吧,正好我要出去逛逛,这会儿没事。”

    贺老伯并不敢叫他帮忙,正要推诿,忽觉肘间有些失力。长叹一声,颇不好意思嗫嚅道:“那便劳公子替我拿上头木杵吧,老了到底是老了。”

    “哎”,宋子星答应一声,取过盆上木杵拿着。另伸了一只手臂,扶住老人,暗暗替他分去木盆重量。

    出坊走半盏茶功夫,便到了柳荫街。这一带密植杨柳,抚岸绕堤。卯时前后,正有无数妇人坐在河边石阶上洗衣。

    宋子星陪贺老伯绕进桥洞里,挑处石阶将东西放下。因见都是妇女,自觉在此不便,向贺老伯道:“我出去逛逛,一会来寻您,咱们一块儿回去。”

    “哎”,贺老伯答应着,缓缓蹲身欲坐。对岸桥洞一处小茶摊,摊主忽打起快板来。

    竹木板子,又清又脆,啪啪两下:“哎,咱们今儿说的这段书,叫《错把冯京当马凉》。”

    摊上几个喝茶水的妇女俱凝了神,摊主见人认真听,自己更起了兴:“话说这张尧佐啊,为叫自己外甥得中,特请了算命先生来家。奉上金银,但问今科状元花落谁家。

    那占课先生并不怕他,亦不肯趋奉。抿口茶道,天机在鄂州,状元姓冯名凉。

    张尧佐听了这话,不敢为难先生。便悄悄去找了主考,恩威兼施,百计相迫。终于叫主考被迫低头,找缘由,撤了撤了所有冯姓考生资格。

    这冯京在客栈知道了,着急啊。千里进京,怎么能进不了场呢?左转右转,前转后转,转到马棚里,终于得了个主意。

    一月后,金科出榜,第一名状元得中,鄂州马凉!

    有人就说这先生,你算得不准啊。鄂州倒是鄂州,只是这姓名可差了两点儿。

    算命先生摇摇头,摸摸胡子。非也,非也,天下中冯京,天上中马凉。①马凉便是冯京,冯京便是马凉。

    果然,几日后圣上召见新科进士。状元郎撩袍下拜,臣欺君之罪。为求面圣之机,错移两点,臣乃冯京,鄂州冯京!”

    说至精彩处,摊主拉起长长的调子,又打两下快板。跌宕的长腔,混着竹板的脆响,满盈宋子星脑海。

    “若无点水之恩,臣再无缘面圣。臣,本名冯京,鄂州冯京。”

    似乎有妇女笑问:“金科考试,名字也改得?”

    摊主未语,已有人代答道:“如何改不得。听闻那写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柳相公,亦是改了名才得中的呢。”①

    “呀”,有几人叹道。纷纷上前,围住那妇人。可再说些什么,宋子星已听不清了。

    耳边一片叽叽喳喳,而大脑空荡一片。像失了魂,化作木偶,只勉强站着,浑无半点精神。

    贺老伯见他说走,却无半点去意。更兼神色古怪,忍不住叫他:“宋公子,宋公子。”

    “啊”,连叫几声,宋子星才想起来答应。可全忘了自己已然失礼,又过一会儿,方慢慢回神:“老伯”。

    贺老伯见他如此,心里奇怪得很。不好意思直接问他,张了张口:“公子若有事,先回去也使得,不必再回来寻我。”

    宋子星不期他说这个,下意识答:“无事,我等老伯。”

    贺老伯心里暗叹口气,常听人讲大家公子如何风仪,温润如玉。眼前这宋公子,只怕便是个中楷模了。

    眼见得心里有事,烦恼失神。下意识直觉反应,仍如此妥帖有礼。

    可叹,可叹,为人如此,不知是喜是忧。好是好,可总太累了些。

    他思忖这会儿,宋子星又回些神。觉出方才失礼,仍觉心绪不宁。遂躬身轻声向贺老伯道:“我往前头河堤上走走,片刻便回来。”

    贺老伯见他改了主意,也不询问。掩住疑惑之色,努力放稳声音:“哎”。

    宋子星得这一声,并不赘言,默默行礼告辞去了。

    姓贺老者拿木杵一下下敲着衣物,河水舒缓,抚在手上柔柔温温。看着自己枯树皮似的手,他忽然想起儿子。三年音讯杳无,他仍不肯信他葬身洪灾。

    午夜梦回,多少次翻覆辗转,清泪盈框。他若活着,应该也褪去稚气,如宋公子这般,显出些松柏之貌来罢。

    原说家里日子好些,便关了铺子,叫他专心念书。院试、乡试、会试,一级级考下去,或许亦有缘分,面谢天恩。

    宋公子,思路忽而一跳。老头想起些关于宋子星的传闻来,这位官家公子,似乎曾是娇姑娘典身的主家。少年捷才,于湖广行省中了解元。丁父忧三年,再考未中。

    在坊里住了这些时日,始终未提科举一字。近来,却于织造颇感兴趣。

    堂堂解元,总不至弃官从商。

    老头叹口气,觉得宋子星很有些古怪。没多会儿,宋子星便踱步逛回来。

    老头见他锁着眉,欲问些什么,又噎回去。赶着锤了两下衣物,清咳一声:“宋公子,你往那边喝盏茶。我这儿,马上就好。原是浆洗了收起来的,洗洗浮灰,并不费事。”

    “哎”,宋子星猛然回神,答应一声。倒听他的话,绕到桥上,下桥洞,往对面茶摊上买了碗茶。

    粗茶叶子,又糙又涩口。他原不挑这个,不知怎地,忽生出几分不耐来。勉强撑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呷饮。

    那边贺老伯将衣裳,按次浸入水中漂洗了,很快便招手叫他:“宋公子。”

    “哎”,宋子星答应一声,起身放下块碎银当做茶钱。摊主要找零,他只摆手:“不必”。

    说毕,便又起身往桥上去了。

    周遭妇女原有看着他的,挨于面皮,只在心里叹,好清俊公子。此番见他出手阔绰,行止间又颇大方,更暗暗偷眼打量。

    伺他出桥洞,上了桥,便有几人低语:“我家那幺儿若得这么个郎婿,我必吃斋,往菩萨前跪长香去。”

    “这般品貌,这般年纪,怕不已有了亲事?”

    “瞧着不像寻常人家,像个官家公子。”

    “不知,可考了科甲没有。”

    几个少女悄悄低头,掩饰面上红晕。耳朵却竖起,不肯错过一句议论。

    宋子星很快便穿桥而过,复绕至老者身边。贺老伯已将衣物尽数收入盆中,正一件件翻看,检点。

    不待他让,宋子星自拿起了木杵。待贺老伯检点完,抱桶站起,俯身屈膝扶他。

    贺老伯自知体力衰微,并不辞让。扶着他的手腕起来,半撑半靠着,怀抱木桶,与他一道往坊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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