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惊梦

    娇娇极警惕地看着葛二东家,葛二东家浑然不理她的目光。慢条斯理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并一匣小小印泥:“我着人送笔墨来,何姑娘先落个私印吧。”

    声音平稳清淡,仿佛成竹在胸。

    娇娇见他这副筹谋已久,瓮中捉鳖的模样,很是生气。强撑着面色不便,遥遥伸手示意,叫他递过文书。

    自腰间解下黄石印章:“葛老板好心思,竟然知晓我有私印。”

    葛二东家猫唬老鼠似地笑:“不打听清楚了,如何敢同何姑娘做这生意。”

    娇娇咬了牙,执杯往印泥上滴了几滴水,拿印鉴将那干泥划开,略试试,稳稳落下一印:“葛东家去拿笔墨罢,这印已落好了。”

    葛二东家就她拿起的宣纸看了看,确然落了一方小印“燕云坊,何娇娇”。

    面上生出两分喜色,咽咽口水朝外击掌:“送笔墨来”。

    “是”,外头有人答应着。

    娇娇早从细微响动猜着外头有人,侯那人去了,不动声色向葛老板道:“是我无知,抢了您的生意。同在姑苏,我们本是外头来的。今日,化干戈为玉帛,请您以后莫再以此为意。我们坊生意小,但求和气生财,再没别的。”

    美人娇靥,语气低软,温声相求,眼里也似有泪光莹莹。葛二东家见她这幅模样,心里一动,声音也和软些:“我们两家生意原不相干,日后自然不会难为于你。”

    说毕清咳一声,目光在娇娇身上打量片刻,颇不自然地移开。

    娇娇想起听来的坊间小话,这葛二东家娘子姓许,想是那许氏布庄家的小姐。商业联姻,这男儿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妻室家生意?

    哎,如今,她已顾不上这个了。

    “若如此,便得罪了。”,美人声音陡然变冷,趁葛二东家移开目光,猛然将桌布一掀。

    无数碟盏轰然而落,菜汁、汤羹尽向葛二东家扑去。

    “胡闹”,他方喝完这声,便见娇娇双足往凳上一点,毫不犹豫跃窗而出。

    事发紧急,一时竟不知要先躲菜蔬汤汁,还是先抓娇娇。仓促间闪躲不及,被汤汁淋了一身。

    娇娇那头算好下头有河水接着,虽则如是,心里仍是怕的。“簌簌”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紧接着是冰凉河水。

    早听闻这边水浅,至多不过没人脖梗。她于水乡居住数年,略通水性,应当不防。

    “扑棱”一个水花,河水自耳中,鼻中灌入。娇娇挣扎着调整身子,试图站稳。

    脚下绵绵软软,落不着实地。有什么东西缠绕上来,缚住了她的脚腕。娇娇心里惊呼,奋力动了动,却叫那东西拖得陷下去。

    水草,是水草,河里游水人最怕这个。这儿有水草,又是湿泥,不是能以高度算的。

    年年有人因叫水草缠覆,溺水而死,不少还是弄水好手。如今今日自己陷于此境,娇娇生出些绝望来。

    张嘴欲呼喊求救,但觉水已没过脖颈,冰凉河水,自口中灌入,呛得她猛咳不止。

    若无路过渡船、游人相救,自己性命只怕交代在这儿了。娇娇意识到凶险,心里冰凉一片。

    有人路过相救,应是天意。人命微浅,依然全凭天意么?

    水越来越多自她耳鼻灌入,娇娇放弃挣扎,以使自己不陷得更深。脑中走马灯似地浮现过往经历,幼年被卖,宋府收留,辞去离京,地痞骚扰……

    我大约,要死了么?侯救未得,娇娇脑中渐渐混沌,终于浮出这个念头。

    “噗”,像有什么急落于自己近旁。水流急动,一对强劲臂膀朝自己伸来。娇娇已然脱力,藤蔓似的绕于那臂膀之上。随之跃波而出,重见天日。

    “上来了,上来了”,岸上似有人喊。

    而她终于太累,沉沉睡去。

    天已经黑了,精巧绣房灯火通明,数人来来往往。

    “无妨,无妨”,白胡大夫摆摆手,安抚送出来的何姑母夫妇,“照方抓,吃几日便可醒了,另要好好养着,到时我再来开些安神的房子。”

    “哎”,何姑母答应着,红了眼眶。

    郑姑父拍拍妻子手腕,示意安抚,自己送那白胡大夫出去。

    屋里,犹穿着学堂布衫的采菱,拉着娇娇一只手,不住掉眼泪。慧芳劝过一会,知道无用,侍立一旁,默默叹气。

    宋子星坐在窗边凳上,低着头,神色难辨。

    他自确信父亲之死,恐另有因。一连数日,不愿出门,只对着那挂浆粗布,变着法儿研究。

    今日下午,自古书上得着一方,欲往药房买药试验。刚出门,便撞见采菱。小姑娘似刚下学,不知为何,跑得满头是汗,风风火火,赶什么似的。

    与他险些撞着,匆忙稳住立下,发髻登时便散了。一边拢头发,一边只向他急道:“快去黑虎街街尾王家铺子找娇娇姐姐,姐姐恐怕有危险。”

    宋子星听了这话,只觉脑中一懵。也不顾礼数了,也不顾采菱了,大步但朝外去。

    方看清街尾王家铺子招牌,便见一道藕荷身影,自楼上坠下。发髻散挽,衣袂飘扬,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原学过洑水,不及思考,便跃过身旁栏杆,撑着石栏借力往下跳。

    稳住身影,相救娇娇,她已然脱力。

    像失了世间珍宝,侥幸复得。望着床上玉人,他只是害怕。若他晚去一步,若他相救不及,不能再想……

    宋子星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似要晃走脑中纷繁思绪。

    锦帐里,娇娇面白如纸,没半点生气。忽而,如被什么击中般,乱叫乱嚷:“救命,救命”。

    采菱赶着喊了几声“姐姐”,起身半抱住她。娇娇只是不醒,却流了满脸泪。

    宋子星看得呆了,痴痴的不知己身何处。不自觉起身向前,去看娇娇。

    采菱见他过来,也顾不得避嫌了,让开空子,由宋子星半蹲着俯下。

    娇娇脸上渐渐犯了红气,约是方才挣扎所致。艳艳的红,很有些不正常。

    宋子星下意识想伸手碰她额头,试试可否有热。伸到一半,忽觉不妥。采菱惊愕的目光里,娇娇一伸手,正抓住宋子星要抽回的手腕:“救命,救命……”

    这下,床边围着的人都惊了。何姑母方才打点下人,安排了些事项。听见动静,也跟着进来,但见自家侄女,握着宋子星手腕,连唤“救命”。

    何姑母有些讪讪,赶着到了床前,伸手欲去拉开娇娇。

    “姑母,不必”,宋子星眉目温和沉静,而语气坚定。

    围观的众人原就呆,这下更呆了。何姑母面上亦泛起些红晕,强扭了眼神,语调颇不自然:“宋公子,这不合礼数。”

    “可是,她害怕。”,宋子星说完这句,很快接道,“姑母放心,我必不敢另有什么失礼之举。”

    何姑母面色更红了,强自镇定稳下心神。自家侄女原是人家救的,情急之下,抱都抱了。这会儿,又是自家侄女抓的人家手腕。

    事已至此,这宋公子原是极端方之人。不过自家从前不敢高攀,他既对娇娇有意,想来不会慢待,来日……

    想到要紧处,何姑母急急收住了思绪。但觉心里像落了块大石,她读书不多,可也听学堂先生说过几句。

    什么“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今日之事,只怕应在此处。①

    因向采菱道:“你姐姐像是受了惊,咱们一道往木兰桥寻叫魂的王婆去,让慧芳姐姐和宋公子在这儿守着。”

    “哎”,采菱听了母亲这话,不疑有他。不放心的看看娇娇,替她掖掖被角,起身随母亲去了。

    慧芳看主家二人都走了,瞧宋子星两眼,淡淡道:“我去沏茶。”

    说完也转身出去了,临走另招手,支出了侯着的几个丫头。

    屋里仅余宋子星同娇娇二人,满室寂寂。察觉此景,宋子星不觉红了脸。

    床上佳人,黛眉微蹙。腕上玉手,白若凝脂,柔若无骨。

    忽而,他想起书院桃林里常有人唱的那支曲子。

    “洞宾呵,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叫人留恨碧桃花。”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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