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也有些恼了，抬高了声调：“您丢了东西，大可报官。查出来我们没有不认的，怎么听了外头浑话平白来污我们？我们这儿酱菜手艺是祖上传的，多少人看着眼红，编了浑话外头传。若真那么着儿，谁还敢来吃饭呢？”

    柜台上算账的掌柜见势不好，放下算盘过去打圆场。斥那伙计道：“客人着急，说你两句是应该的。你凭什么急赤白脸儿？”

    又向那客人道：“伙计不懂事儿，您再往房里坐坐，我们给您送壶茶，再叫人找找。这几人人多，厢房赶不上收拾，他说的也没错，或什么人混进去，也不一定。我们总好好给您找就是了，您也别听外头那起子人浑话。开店做生意的，谁没被别人瞧着眼红，泼过脏水？”

    那客商咬着牙，瞪伙计一眼，又看掌柜两眼，负气上楼。虽未说话，已可知是应了。

    掌柜也不再说话，同那伙计使个眼风儿，叫他退下，自己也退回柜后接着算账去了。

    娇娇、采菱看得心慌，不敢说什么，只拿眼神交流示意。一会儿，点心菜送上来，也不欲在这边吃了，叫人打了包，说要带走。

    回去仍乘渡船，采菱看离岸远了，方向娇娇道：“吓死我了，头回见这么开店的。姐姐你说那传的，是真是假呢？”

    娇娇蹙了眉，停顿片刻，叹了口气，缓缓道：“管它是真是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总有些道理，咱们以后别去了。” ①

    “哎”，采菱呼口气，应道。

    二人回屋，将点心拆了，略尝几口便撂下。倒是记得伙计说的，祖传手艺，把虾卤瓜送到小厨房，叫她们晚上盛碟装了给何姑母送去。

    又过十日，娇娇再往府衙取香，采菱果然陪她同去。二人专捡了大路走，状似无意说说笑笑，眼却无意撇着后头。

    过岔路，娇娇拉了拉采菱，特转入一条小路，仍说说笑笑的，只忽然刻意驻足，往个小摊上买了串糖葫芦。

    “要这个，这个，另要两串包起来，我们带回家去。”，娇娇道。

    “哎”，卖糖葫芦的小贩答应着，替她们从草棒上摘下糖串。

    娇娇说话时仍暗自拿眼风打量着后头，伺机一转身，果见两个家仆模样的人飞速扭身，各往摊上询价，做买东西状。

    这条路上人并不多，那二人原没注意路边摊贩，突然做出买东西形状，实在突兀。

    娇娇心里存了点谱，侯小贩递过糖葫芦，拿眼神安慰安慰采菱，示意她别出声。仍跟没事似的，同采菱说说笑笑往家里走。

    又过十日，仍复如是。这回，采菱亦从娇娇的行动里觉出异常来，悄悄拉着她袖子做密语状：“姐姐，确实像有什么人在跟着我们。”

    娇娇低声宽慰她：“别怕，我已经猜着是哪两个人了。咱们只好好回去，不走小路，他们总不敢干什么。”

    采菱耷拉着眉，满面愁容：“什么人呢，他们要干什么？”

    娇娇微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行，咱们下回坐船来吧。要还这么着，叫姑父陪我们一道儿。”

    采菱点点头，仍皱着眉：“实在不行，叫爹爹同咱们一块儿来吧。”

    二人心里俱是惴惴，强按着不安往家走。

    确定了有人跟踪，娇娇心里便存了个阴影。因猜不着是什么人，为什么，常恍惚着。几回险些扎了手，运线行针也不如从前自如。

    一日日过去，算着又到了往府衙取香汇报的日子。到了时辰，采菱不知为何没放学归家。

    娇娇心里焦躁，心一横，不再等她，自己揣了把小银剪，也不坐船，走大路往府衙去。

    已是初秋，水八仙上了市，街边无数小贩行走叫卖。清亮的水芹，红艳艳的红菱，碧玉似的茭白，看着极是喜人。

    娇娇焦虑的情绪冲淡些许，一路走得颇为顺畅，暂时忘了观察是否有人追踪。

    从府衙出来，天气忽转为阴。几片不知从哪飘来的黑云遥遥挂着，风也变得更凉，似是欲雨未雨。

    娇娇加快了回家步子，过岔路转弯，险些同辆飞驰的马车撞上。

    自个儿一惊，稳稳心神。侯那车过了，往路边石凳上歇了片刻。这一歇，一愣神，又窥见后头人影。

    娇娇有些着恼，握了握手里香盒。想起一事，不再往家走，刻意转了个弯，往那卖虾卤瓜的王家铺子去。

    她从前听嬷嬷讲故事，说有家茶庄，自产自销。这年出了虫蛀之叶，不少客商听闻皆去退货。掌柜留客拒称：“些微叶子为虫所蛀，其余尽皆好树上出。”

    那些客商仍要退货，直嚷：“挑过的叶子尚有虫蛀，那书上不知有多少虫子咬烂的枝叶呢。”

    冷风习习，吹在娇娇脸上，握了握袖中藏着的银剪，那日于栈中所听又浮于脑海。

    “这几日人多，包厢不及收拾，或有人进去了也未可知。”

    俄而又是民妇低语：“听闻那王家铺子，掌柜、伙计都有些不干净，惯与外头闲散杂人来往。”

    见钱眼开，见利忘义么，娇娇心里冷笑。危墙危矣，可倾覆之势，未必亦不可用。

    路过点心庄，娇娇买了匣点心。多取了些银子，递给小二，又将手中那匣香一并递过去：“劳烦捎带着送到石柯街燕云坊，另告诉一声，叫她们套了车到黑虎街王家铺子借我。”

    “哎”，伙计接了银子，掂掂重量，爽快答应。他们铺子东西卖的贵，常往宅门里送，帮忙捎带些东西亦不费什么。

    “姑娘若急，我这就叫人去，你自管去忙便是。”，那青衣伙计边打包点心边向娇娇道。

    娇娇看了看他，微笑道：“哎，那便多谢了。”

    再往黑虎街去，每步都像走在悬崖上，娇娇心里跟打了个小鼓似的“咚咚”响。零碎折磨，不如当断则断。蛇藏于穴，非得给点儿机会、好处才能引出来呢。

    此番便看，那王家铺子掌柜、伙计是否都朽烂透了。光天化日，人心难测，其黑或天日犹不可照。

    但，那些人，到底要算计我什么呢？

    二楼临水阁里，美人独坐，意态闲闲。面前遍罗珍馐，而未动一筷。

    青釉茶杯执于玉手，浅浅啜口茶，娇娇大脑飞快运转。

    凡人所求，大多不过酒色财气。若为劫财劫色，应不至只盯着自己，又如此苦追不舍。自己一向少出门，又少同人结仇，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人如此费心。

    一壶茶，渐渐见了底，娇娇心里仍没拿定主意。墙上挂着彩画，金童玉女，寿星财神。娇娇定定看着画，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像抓住了什么，寿星！

    有什么是我有，而旁人都没有，叫旁人为我如此费心的，我想到了。

    正存了此念，未及往下想，便听到有人敲门：“小姐，给您送壶新茶。”

    声音低沉粗混，不像年轻伙计。娇娇心里有些发慌：“我没再点茶。”

    “这是我们掌柜送的”，门外人道。

    娇娇起身拿手按了桌子，长吸口气，又咬咬牙，定神道：“进来吧”。

    “哎”，粗混厚重的声音答应一声，“吱嘎”推开木门。

    来人约四五十岁，一身粗布衣裳，低着头，看不清什么模样。

    “你是？”娇娇警惕道。

    “我是灶下粗使的，前头人不够了”，那人答道。

    娇娇浑身升起一股惧意：“放在桌子那边就行，不用过来了。”

    “哎”，那人答应着，倒是依言往桌边放了茶，便转身走。

    娇娇提着的心正要放下，忽见那人行至门边，“嘎达”带上门，拿门栓拴上。

    转身，抬头变了神色声气：“何姑娘，我们聊聊。”

    娇娇打量一番，认出来人：“葛二东家，是你？”

    被叫做葛二东家的人，拉过桌边凳子，稳稳坐下，看着娇娇，面带邪笑：“何姑娘这一向睡得可好？”

    娇娇不答，被他这笑摄得浑身发瘆。

    那葛二东家也不要她回答，自顾自倒了杯茶：“我们这一向睡得可不好，何姑娘应该知道，进内贡上，一向是我家生意。”

    娇娇顿了顿，进内供上一向是葛家生意确实不错。葛家绣活精细，又有数位绣娘擅做双面绣，她也往葛家买过东西。听说他家堂上金匾，都是大内所赠。

    葛二东家喝口茶，执杯看着娇娇：“我大哥仁厚，我却不能不管。你家做什么流光缎，抢了许家生意，如今又要借贡上的口子，开绣庄么？”

    娇娇有些发愣，解释道：“并没这个意思，我原也非刻意参选。”

    葛二东家看着她，有些半信半疑。何家这姑娘，天生一张芙蓉面，又是轻盈灵巧的体态，但凡男子，见了便有些生怜，他亦不例外。

    呼口气，葛二东家的眼神有些复杂：“若如此，我也不难为你。你签张字据，往府衙说一声，就说身体不适，不敢再做贡上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