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青衫

    白发老者已转入里屋,半侧了身子朝外冲孙女道:“蓉蓉,你请宋公子进来,把菱角也拿进来。”

    “哎”,蓉蓉答应着,满脸疑惑。

    宋子星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挪步,跟着蓉蓉打帘进了里屋。

    里屋家具不多,可擦拭得颇干净。架子床上罩着半旧莲青帐,拿铜钩挂了一边儿。

    迎枕上,一个老妇斜靠着。满面晕红,显是害了暑热。

    宋子星乍进人家内室,颇有些不自然。老者招呼他:“宋公子请往这边凳上坐。”

    边说边做手势示意,宋子星往床头一排榆木太师椅上坐。

    宋子星不期这家竟有这般式样桌椅,太师椅,多系富贵人家所造。或用檀木,或用花梨。

    这家用榆木制作,可颇与众不同。结合屋内陈设,约是原来用惯了,如今不阔绰,可还想着这般式样。

    那老妇人他曾见过,可并未细瞧。老妪、老翁、稚童,又住在这儿,约是之前钱塘一带遭了难的人家。

    念头方转完,便见那榻上老妇目不转睛看他。饶宋子星定力颇佳,也有些脸红。

    那老妇出神似的瞧了一会儿,也如老翁之前似的红了眼眶。

    若有若无一声叹息。

    蓉蓉不解事,取桌上篮子捧了,送至宋子星跟前:“宋公子,你吃些菱角。”

    稚子声音清脆,学着大人待客礼数,颇有趣可爱。

    宋子星有些惊疑,犹豫着答应一声,从中取了一个。

    盛夏之末,菱角还未全熟,淡青的颜色,大小不一。他手中这个,犹是软的,剥开尚不知可得成型果米?

    榻上老妇缓缓开了口:“还没全熟呢,这时候买最贵,何苦买这个。”

    老翁坐于榻边,覆着她一只手答:“总有些熟了的,我挑着给你吃。”

    老妇脸上泛起一丝笑,和着方才泪痕,倒像才被情人惹怒,又叫哄好的少女。

    宋子星看得有些发呆,他祖父母都过世得早,何尝有过同这般长辈亲近相处经历。

    老者安抚完妻子,终于想起宋子星:“有劳宋公子,小老儿冒失相请,还望见谅。”

    宋子星连道不敢。

    老者看看屋内,虽打扫整洁,可并无什么精细糕点可供待客。皱皱眉,眼神颇无奈。

    宋子星察言观色,猜出他意思,不欲叫他为难,先行扯个由头告辞:“方才撞翻老伯篮子,是晚生不是。哪敢再劳相请,院中有事,晚生这便告退。”

    老者看他两眼,浑浊眼中,神情难辨。静了一刻,终于开口:“有劳宋公子相送,那便不叨扰公子了,老朽送公子出去。”

    说毕起身,眼睛却看向蓉蓉:“你照管一下祖母。”

    “哎”,蓉蓉答应着,往床边坐了,握起祖母的手。

    老者开门送宋子星,行至院外,窥四下无人,终于开口解释:“宋公子莫怪,家妻暑热伤神,沉疴抑郁。公子此来,得见一面,几是解她的药了。”

    宋子星颇惊讶,未等他开口发问,老者缓缓续道:“说了公子莫怪,老朽与家妻晚年方得一子。娶临街女娃为妻,便是蓉蓉父亲。钱塘发水,一家失散了,独老朽带老妻、小孙流落至此……”

    话说至末,语带微颤。

    不必再说,宋子星已领会得其中意思。约是他与蓉蓉父亲,形貌相似,老妇中暑神乏,见他思子,能唤醒不少神智。

    他向来不忌讳什么,自思存浩然正气,不惧鬼神,自然不会因老者善作主张之事发怒。

    老者却慢慢泛上愧色:“此事算小老儿冒犯公子,来世结草衔环……”

    “不敢,不敢”,宋子星见他似欲行礼,慌忙扶住又出声止道。

    老者到底半施了个礼,语气黯且有愧:“公子有还有事,小老儿不敢叨扰。”

    宋子星原是扯个由头,叫他们不必为招待他费心。此时见情景尴尬,远处又似遥有人来,顺势道:“那晚生便告退了。”

    暮色渐渐从天边泛上来,吞没明亮天空。宋子星踏进屋,回头看,最后一丝日光,已然尽了。

    滔天洪水,白发青衫,若无灾祸,本为幸福一家。

    夏日到了尽头,蝉也叫得有一搭没一搭。采菱笑着与娇娇浑闹:“大约是那捉知了的太多,吓得剩下的也不敢叫了。”

    娇娇笑了好一会儿,也起了个主意:“听说平西坊桥头有卖荷花莲蓬的,咱们也去买些?再过阵子,便吃不着了。若不想吃,拿来插瓶也好。”

    采菱笑着答应,一双眼睛晶晶亮亮,显是极欢喜:“咱们今日便去。”

    “好”,娇娇带了些宠溺地笑。将手中银针往布上一扎:“我洗了手,咱们现在便去。”

    “呀“,采菱听了果然开心得从椅上起来跳了跳。笑吟吟地亲去外头,帮娇娇打水去了。

    申时已近末尾,街边垂柳晒了一天,很有些蔫头耷脑。茉莉花开得正盛,叫人一串串串了挂在竹竿上叫卖。

    卖荷花的在石桥桥洞下,几个大瓷缸,满灌清水,养着数枝荷花、莲蓬。

    娇娇同采菱下了石阶,绕到桥下,捡形直色浓的挑了几枝。结了银钱,店家又变戏法似的从后头油布盖着的大缸里抽出几枝荷叶给她们:“这个插瓶也好看,泡茶也好喝。”

    娇娇笑着接了,采菱也颇欢喜,就势取了枝大的,做伞模样,遮面挡着日光。

    回程改道,路过府衙,告示牌前正围了密密匝匝的人,喁喁私语不断,像在讨论什么新奇之事。

    娇娇、采菱往前凑了凑,虽没看见告示牌,可从人群低语里听得一二。似乎为贺太后整寿,针工局来了人,要民间绣坊竞献寿被。

    得选中者,可面见太后,另有厚赏。

    娇娇、采菱,听了个七七八,便极默契地相约要退出去。

    江南一带知名绣坊颇多,便这苏州城里,即是藏龙卧虎。有葛氏兄弟二人,绣庄能做双面绣,技压群庄,近年上用之物,多有葛家绣庄选进。

    人群密集,不过一会儿,她们身后已堆了好些人。口呼让一让,紧握着手中荷花、荷叶,才走了几步便遇上熟人。

    是隔壁的王婶,王婶满头是汗,似乎才从人群前排挤出来,被无意推搡到她们近前。

    看着娇娇,王婶眼里放了光:“何姑娘,你不试试?你那手针线,算顶尖的。这机会,可难得,便不为夺魁,同人比比,见见世面也好。”

    她声音大,一席话,引得数人侧目。娇娇见不少人望过来,很有些不好意思,推辞道:“多谢婶子,我先不了。我这手活,放在寻常人家罢了,正经同绣庄绣娘比,是不敢的。”

    “哎,这说什么话。我瞧你做的香袋极好,不说绣工,那样子便从没见过。试试,试试啊。”,边说边伸手拽了娇娇衣角往前拉。

    近处人群听着的,自动闪开条路。

    娇娇被三推两推,不知所以便到了前排。

    原来不止贴了皇榜,告示牌前另有两个兵士,支了方桌,发放号签。

    采菱同王婶站在一处,听王婶说也动了意,也劝娇娇:“姐姐试试,姐姐试试。”

    娇娇见已到了桌前,周围人都忙着登记取号,身侧尽是催促、争竞之语。不自觉,下意识地也往那号筒里取了一只,报了名字住址。

    到重新挤出人群,站在街边,才彻底回过神,望着手中号签,有些发愣。

    她自问从前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又素来不爱出头,今日这是怎么了?

    竹木签子凉凉的,握在手中,光洁如玉。娇娇看着上头排号,定了神,事已至此,不必再多想,便当天赐机缘,试试吧。

    能如王婶所说,见见世面也好。

    自我宽慰是这般心态,夜里却失了眠。掀帘起身,望窗外叶影,觉得像做了场梦。

    起身往桌边坐了,挑亮油灯,慢慢绘起初稿。

    自己也算学绣十几载,春花秋月,目不窥园。或许,能同旁人比上比,也是好事。

    心下这般想,手里随心慢慢画出稿来。祥云瑞树,松柏繁茂。深山松林,溪畔,有老鹿与小鹿相伴而憩。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①

    听闻太后素喜佛教,又爱淡泊宁静之态,不知可会喜欢此景。松树、瑞鹿,皆是极好象征。老鹿、小鹿,相伴依偎,既为太后,又像昔年自己与……

    想到这儿,娇娇猛然一惊。这是为太后整寿所做,照惯例,宁持平求稳,不冒险求功。

    自己无意识所做新奇花样,影射心中所想不算,更直映太后祖孙之情。好便好,若不好,揣测上意,媚主求功,可是一桩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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