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出有因

    娇娇、慧芳听了这话,俱呆住了。何姑母见她们如此,就势往桌边坐了,像怀着什么心事,想一想又道:“也不都是,我今日才得闲洗衣服。先头那身水虽也浑,可没这么白也没这么稠。后头那身黄土布,洗下一层白浆,混着雨,倒像掉色似的。”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说了会后,猛然顿住。呆一呆道:“哎呦,那布”。边说边往内室去,开柜子抱了剩下布帛出来,往内院去。

    天色已晚,屋里点了灯,案上两盏挑得尤亮。案后,坐着宋子星。案中,一块土黄粗布,边缘叫锉刀刮得毛毛糙糙。

    灯花爆了爆,门并没锁。何姑母急促敲门,闻得宋子星答应,几乎半闯似地进来:“宋公子,那日你要那布切莫再用,那布有问题!”

    宋子星有些呆愣,起身拱手施礼:“伯母”。

    何姑母奔行得急,呼吸很有些急促:“我今日洗你伯父那日换下来衣衫,洗那粗布褂时,洗下半盆白浆。像传言里黑布坊往绢上挂的胶似的,你伯父那身疹子,只怕正因这个。”

    布行市里,有黑心商人往绢上挂胶,以次充好,并非什么新奇之事。宋子星心里惊叹一声,面上并未有何变化。

    何姑母紧赶着到了案前,取那布看:“连个线头都没有,亏我是做这个的,竟也没看出来。”

    宋子星定睛去看那布,果然虽被他刮得毛糙,边缘更剪了几道,却是半根线头也无。一缕缕,露出的线团,都像叫什么粘住了似的,软塌塌的。

    要说胶糊所致,可颇合理。

    他原想问布出处,可没开口,便听何姑母接道:“黑心肠的东西,做这生意害人。宋公子那日似颇焦急,可是曾见过这布?”

    宋子星略微一愣,旋即点头应道:“此布与我家中私事有些干系,劳伯母告知出处。”

    何姑母看看他,并不好问个中内情:“那日,我往金门街市集上逛。有个小贩挑了货担卖这个,说浙江来的,比寻常粗布更耐用些。我看价钱便宜,又新奇,便买了一块。”

    宋子星听着浙江二字,心中大动,可自知那起子挑货箱、拉板车的小贩都是行商,今日这儿,明日那儿,必问不出什么出处。

    眼里泛上暗云,久不说话,更努力维系,方至不曾失态。

    何姑母见他停住,自觉气氛有些尴尬,可不知拿什么开口。忖度一会儿,总想不着因由。

    约摸一盏茶时候,宋子星终于开口:“可否劳伯母将剩下布料拿与我看看,家母正托人寻访这布。若便宜,可否裁些给她。”

    何姑母听出他语气低沉,暗猜他所提私事,只怕既紧要又并非喜乐。忙不迭应了,于一侧拿起自己方才所携粗布,递了过去。

    宋子星躬身接了,看着愣了好一会儿。何姑母试探瞧他面色,只觉云山雾绕,难辨情绪。

    半炷香过了,宋子星犹未开口。何姑母老大不好意思,终于开口,寻个由头:“宋公子,这布我留着也并无用处。若府上有用,大可寄去。前面还有些事,我先走了。”

    宋子星于呆愣中转醒,自觉失礼。放下布料,顺势借道:“方才思索入魔,失礼之处,伯母见谅。”

    何姑母连连摆手:“这有什么,我先走了。”

    边说边往外去,宋子星自然起身送她。直看到她身影消失在长巷尽头,方慢慢回转。

    夜已深了,巷里虽点了灯,可大致仍黑黢黢的。宋子星转回屋内,对着一室明烛,心中仍是那昏暗长巷。

    只觉满天孤寂,自己亦恍乎乎,不知居于何处。

    这一愣便愣到入定,外头梆子声音冷硬,和着夜风,很有些阴森。

    勉强吹灯往榻上躺下,只觉心里惶惶惑惑,总定不下来。天下真有事如此之巧?浙江,土布,父亲冷硬尸身,母亲藕粉绣囊。

    “这囊袋是我昔日所做,这些年,你父一直挂在衣内。除半副同心扣外,从未装过别物。”

    母亲轻柔声音回响耳畔,半旧绸缎,与粗黄土布鲜明映衬。

    父亲,到底为何将那一方布料,置于贴身绣囊之内。又为何半路暴殂,他向喜道家养生之道,体素强健。

    越想越有疯魔之态,宋子星几次阖目,都未能定神。

    大约五更前后,终于沉沉睡去。

    卯时左右,送饭的僮仆推开屋门,但见宋子星衣帽肃然,正身端坐桌前。眼下乌青,像熬了整整一夜。

    “宋公子……”,原想说宋公子何必如此用功,恐伤身体。话到喉头生硬止住,心内暗暗摇头,自己一个僮仆,哪与公子如此亲厚。

    调转话头,改道:“宋公子,快用饭吧。”

    宋子星回魂似的应他一声,未有其他反应。僮仆暗叹口气,轻手轻脚摆了盏盘,盖上食盒,自出去了。

    他这一呆,便呆到黄昏时分。僮仆送来膳食,象征扒拉几口。有人唤他,依礼答应两声。

    僮仆觉得奇怪,却不好问。更没由往何姑母跟前报一声,宋子星到底不是坊里本家亲眷。

    客人之事,原由自主。

    酉初时候,宋子星终于出了门。像溺于深水的鱼儿,往岸边吸些空气。

    长巷满是余辉,夕阳最后一丝余烬,和着空气热浪,似烫非烫。

    宋子星疾行两步,到了巷口,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往回默默踱步。

    此时此景,若有人瞧见,定觉惊异非常。

    其实,不过是昔日潜川书院学子,背诵经义,惯用步法。初时背得精熟,自然走得急些,到了篇中,有含混处,便慢些。

    宋子星于院中居住多年,不自觉便学就了这套步子。压力无处宣泄时,常做此态。

    “哎呦”,心里惶惶然,几步疾行,到巷口似正撞着什么。宋子星猛然回神,见门边一老者,以手扶门,身侧一篮菱角,散了一地。

    显是乍然见他,惊异所致。

    宋子星大不好意思,因自己冒失失,出神似踱步,叫别人受惊,总归不妥。躬身施礼:“老伯,对不住。”

    说完便伏身去替他捡拾那篮菱角,一套动作做得木木呆呆,跟傀儡人似的。

    那白发老伯,待他拾了菱角抬头,也已从惊吓中平复。缓声应道:“无妨。”

    话方说完,看清宋子星微汗的脸颊,忽又愣住。眼圈红了又红,强忍着,不让泪下来,梦呓似的:“毛毛……”

    宋子星何曾听人如此唤过,见老者一副欲泣之态,更惶惑不止。

    躬身执了士子礼,端正站着,不敢说话。

    那老者呆呆看他一会儿,到底拿手抹了眼泪:“宋公子”。

    宋子星一愣,弄不清情形也不敢应答,只勉力将礼行得更端正些。

    老者轻叹一声:“有劳公子”。

    说完俯身,欲自己去拾剩下菱角。宋子星哪肯叫他动手,赶着俯下去,左捡又捡,将菱角拾入篮中。

    起身仍执礼道:“是我冒失,冒犯老伯。”

    那老者看着他,又欲落泪。情至深处,身子也开始微微发颤。宋子星担忧不止,不顾礼数,抢上前去,站于一侧,虚虚扶住了他。

    白发老者并不推辞,枯朽手臂搭在他腕上并不用力,心里却像使了千钧力:“这菱角,是我那老婆子爱吃之物。公子可否送我一程,也叫她看看你……”

    话说得没来由,要求更有些莫名其妙。宋子星听了也起疑,他除了一夜神,精神正恍惚着,想着大约无甚大事,随口便应了下来。

    找些事做,总好过在这儿,发疯似的空想。

    一路跟着老者,到了偏院围房。几家杂役下人,没去处的,混住于此。

    老者轻敲两下,角落屋门缓缓打开。一个穿杏黄衫子,梳双抓髻的女童蹦蹦跳跳出来:“爷爷”。

    宋子星原有些呆,便顺势不说话。

    老者应了:“哎,蓉蓉,奶奶可好些了?”

    那女童答应着,极清脆的声音:“喝了去暑汤,如今好多了。何娘子方才打发人送了块冰来,还有一大翁井里湃的酸梅汤。”

    老者已颇镇定,慈爱道:“那虽好喝,可不许多喝。”

    叫蓉蓉的女童,脸绽春花,笑着答应:“哎”。

    老者顺势进了屋门,宋子星踌躇片刻,因手里替老者拿着篮子,也跟了进去。

    叫蓉蓉的女童原见过他,并不惊奇,跟着进屋,笑道:“爷爷,你怎么叫宋公子替你拿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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