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忽至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盛夏。宋子星不说要走,慧芳也不催他。宋府往来家书,也只说些嘘寒问暖闲话,不提半分正事。

    坊里用了冰,后院冰鉴日日填满。较初夏更凉上几分,宋子星不甚出门,舌上却起了热疮。严重时,嘴边儿都是红的。

    何姑母请医生替他配了草药,连喝带抹。慧芳照偏方,日日剔了西瓜皮给他,总没消下去。

    宋子星不欲给人添麻烦,寻常皆自己忍着。三伏过了一半儿,终于有渐好之势。

    这日,难得没太阳。天空一片阴沉,似要落雨。前院赶着收东西,宋子星听僮仆说后,从院里出来帮忙。

    微风丝丝缕缕,自然清凉,几如春秋。众人将院里竹篓、竹箱并晾晒之物一一收入屋中。才收了一半,便觉风势渐大。

    几根晾晒布匹的竹竿,被掀翻倒下,布条都撑断了。

    众人加快手上动作,紧赶慢赶,终于在惊雷降前,将要紧物事收了七七八八。

    天越来越黑,“轰轰”几道雷声隐隐。“哗”一道闪电掠过,豆大雨珠随之落下。

    宋子星同何姑母、娇娇、慧芳一道避入正屋,郑姑父冒雨拆了最后一道架子。

    “哎,那个不拆也行,左右布料抱进屋就够了。”何姑母看着满身狼藉的丈夫,嗔怪道。边怪,边拿巾帕给他擦拭身上水渍。

    郑姑父嘿嘿笑:“那上头有缠的铁丝,我怕雷雨劈着。”

    何姑母手上巾帕很快湿透,换了一块:“便有雷电,多是劈树,哪有为铁丝劈架子的。”

    “怎么没有?”郑姑父极乖巧地由她擦拭,缓缓道:“不然那庙里,塔上怎么常要安个避雷针?还是拆了更稳妥些。”

    何姑母不说话了,招呼他进侧屋换衣服:“这身衣裳不能穿了,这儿原没衣裳,赶巧我前日做了身粗布衫,打量着修织机的时候穿,你先换这个吧。”

    边说边进侧屋,开柜子,替他取那身才做好的粗布衫。

    土黄色微带赭红,像军里下等兵士穿的里衣。布料紧实挺拓,似绵非绵。

    “怎么没见过这料子?”郑姑父声音从侧房屏风后传来。

    “我前儿在街上买的,说是浙江那边来的。我看比咱们造的粗绸更结实些,不知掺了什么。”,是何姑母的声音。

    一帘相隔,正室三人听着里边夫妻说闲话。眼观鼻,鼻对口,口问心,正襟危坐,努力敛容。

    郑姑父换了衣裳并不出来,只何姑母自己掀帘出来,拿出块布给娇娇:“你看,就是这个。”

    这一向天热,娇娇得姑母安排,等闲不往前头来,只在屋里研究怎么把金丝织进如意纹里。

    听姑母说过一嘴儿,未见过此布,正好奇呢。

    闻言,便接过来,拿在手里看。

    几人都是极家常模样,独宋子星变了脸。像是欣喜,又像惊讶,又像害怕,顾不全礼数,直向娇娇道:“何姑娘,这布可能借我看看。”

    娇娇才接了布在手,还没细瞧。见宋子星白着一张脸,半起身朝自己示意,便递过去。

    宋子星接布在手,看了又看,不出一言,脸渐次白了下去。

    众人注意到他这般,都有些慌神,只不敢问。

    终于,宋子星回了神。白着一张脸,声音略颤,朝何姑母道:“伯母可能将此布赠与我?”

    “哎”,何姑母不知何事,下意识答应道。

    “轰”,外头一道惊雷劈过。电光闪烁,照得一室皆白。

    “轰”,不等众人反应,又是一道雷声。

    连着几道雷声过后,院外有人喊:“不得了了,树叫劈倒了。”

    混在雷声隆隆里,似远似近,不知出自何方。屋里人顾不上别的了,定了心神听外头动静,暗猜那树在哪儿。

    “坏了,坏了”,郑姑父从里屋冲出来。

    “马棚那儿有箱成布,要往布庄送,不知伙计蒙了雨布没?”,边说边欲开屋门往外头去。

    回来,何姑母上前揪了他。郑姑父动作略顿,何姑母想了想那布,到底无奈,从旁取了把伞交到他手中:“绕着回廊走,实在不行便不要了。”

    郑姑父嘿嘿一笑,接了伞:“娘子放心,我没事的。从前在湖里,淋了不知多少风雨。凭谁病了,也没我的份儿。”

    老夫老妻,斗嘴关怀,最是叫人心痒。宋子星、娇娇、慧芳三人皆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何姑母一心都在丈夫身上,未觉得什么。

    门开了,外头雨流如注。庭院里已积了厚厚一层,约能养鱼。众人看得呆了,一时都没心想别的。

    郑姑父不顾这个,拿着伞,顺着回廊,直往侧院去了。

    何姑母回过神,要叫丈夫已来不及,唯连连哀叹,忍不住跺了两下脚。

    众人心思皆往郑姑父身上,盼他平安回来。一时,八只眼睛都看着雨幕出神。

    一盏茶左右,郑姑父终于回来了。浑身淋得精湿,鞋趿拉着,行过便留下两个水窝。

    身上披着蓑衣,约是库房寻得的。可惜作用不大,那蓑衣草也叫淋得尽湿。一条条贴着,倒像屋上的檐瓦,帮他将水汇成流而已。

    “哎呦”,何姑母喊着迎出去。帮他在门前脱了蓑衣:“既去库房,怎没寻个雨布披着?”

    “没找着,大约叫人都拿走了。咱家伙计极贴心,那箱子拿雨布罩了。只是风太大,吹得压石掉了。我眼看着要叫刮跑,另寻了石头重压”,郑姑父絮絮讲述。

    何姑母又气又叹又无可奈何:“快进来吧。”

    “哎”,郑姑父答应着,也顾不得礼数,将鞋脱了,光着脚板进了屋。

    他身上被淋得尽湿,很有些不像话。娇娇、慧芳移了目光,有些不好意思。

    郑姑父想到两个女孩儿,也有些脸红。正待说话,宋子星先开了口:“我我今日所穿罩袍宽大,伯父不弃,可先凑合一二。”

    郑姑父往他身上看,他原生得颀长,不胖不瘦的身材,着最近时兴的罗布罩袍。

    袍布青蓝色,疏疏绣了几只昙花。宽大飘逸,拿玉带挽束腰间,行走只觉清凉飘逸,不见臃肿。

    “这怎么行?”郑姑父看完便拒绝,何姑母打量后有些犹豫,并不开口。

    宋子星已朝侧室转去:“我里头还穿了两层罗衫,让这件给伯父无妨的。”

    何姑母心疼丈夫,咬了咬牙,从后一推,示意自己应允了。

    郑姑父无奈,僵了片刻,便也跟着往里屋去了。

    一炷香时候,三人才从里屋出来。已不打雷,可还下着雨。水量一点儿没少,哗啦哗啦,跟开了天河河堤似的。

    娇娇、慧芳移目过去,看见郑姑父俱笑了。

    宋子星没了长衫,叠穿两层罗布里衣,拿丝带系着。除过分简约外,未有什么特别不妥。

    郑姑父……

    何姑母不知从哪寻来白布,赶不及细做。粗枝大叶,勉强凑了里衣样子。外头罩清雅罗衫,优昙玉带,带扣系到最外一层。

    活像台上武生错穿了小生衣裳。

    郑姑父嘿嘿地笑,何姑母满脸无奈,撑着不笑,取桌上提壶给他倒茶。

    慧芳、娇娇硬憋着笑,强移了眼。何姑母倒完茶递过去,自己有些撑不住。

    “噗呲”,一声。

    她这一起头,满屋除宋子星还顾着礼数不失态外,其余人尽笑起来。

    郑姑父边笑边起个手势,仿戏台上花脸模样:“俺钟馗,今日游历人间,也学一回那许仙打扮。”

    他在燕喜班住过一阵,戏腔唱不准,可调儿学了个七七八八。这一唱,连宋子星都撑不住,满屋笑得前仰后合。

    郑姑父自己倒接了茶,若无其事,好整以暇地喝了起来。

    那日雨后,郑姑父果然病了。却不是淋雨着了风寒,而是不知因什么起了细密小疙瘩。浑身痒痒,闹得夜里都睡不着。

    何姑母请了大夫来开膏开方,大夫看一会只说是碰了什么不该碰之物,皮表感染刺激所致。

    何姑母想了一圈儿都未想到,无奈将大夫送走,只当近来雨水偏酸,郑姑父淋得太久,又未及时拿清水擦净。

    又过数日,郑姑父身上疹子渐渐好了。何姑母终于得了闲,往前院来。

    在正厅见了娇娇、慧芳,直抱怨:“也不知那雨是怎么了,近来吹了什么邪风。我洗那日老郑身上所穿衣裳,洗出半盆白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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