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

    几人用了膳出来,看榜的人已极多。密密匝匝的人群,叫人望而生畏。

    幸而,街边茶楼掌柜机敏。贴了告示在外头,凡进楼喝茶,一会儿皆送一份抄报。

    何姑母几人定了个二层包厢,遥遥看着街上人群。清茶入口,暖人肺腑,娇娇不觉清爽,只觉燥得慌。

    人群熙攘,诸人目光皆在中央木板上,采菱亦住了声,倒是没人注意她。

    “砰、砰”,几声锣响,朱衣皂靴衙役出来,驱赶人群,将一张白宣慢慢贴于板上。

    当时便有人叫了起来,顷刻间,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欢呼雀跃。

    直闹了一炷香时候,何姑母叹息:“便班里开大戏,也没这般热闹。”

    一语刚毕,楼下便有伙计一迭声喊:“得了,得了。”

    娇娇循声出去,在连廊上往下看。

    大堂中央亦支了块木板,旁放数个方桌。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研墨蘸笔侯着。

    有人递过米浆,跑堂将来人递过的白纸缓缓贴上,几个书生开始抄录。

    厅里的客人赶着围上去看,娇娇亦等不及送抄,竭力辨认榜上文字。

    她目力不错,来回将一甲、二甲看了两遍,不见宋子星名字。正自着急,去看三甲,有伙计连跑带跳地送了纸到她跟前。

    娇娇回神接了,这才注意,姑母、姑父,采菱俱跟着出来了。

    几人颇默契,都没说话,一起去看那纸。没一会儿,郑姑父便笑:“老孟儿子出息,这是考上了啊。”

    何姑母抿唇微笑。

    娇娇先将三甲看了一遍,不见期待人名,又去看一甲、二甲。

    始终没有。

    不信似的,揉揉眼睛,又去看那三甲密密匝匝的人名。

    还是没有。

    何姑母、郑姑父,早将单子看完了,撤开两步,自顾悠闲地议论什么。

    采菱没有关心的人,匆匆看了一遍,便替娇娇撑着纸。见她看了许久,似来回看,更有神色恍惚之态。终于忍不住问:“姐姐,怎么了?”

    娇娇惊觉,下意识掩饰:“没什么。”

    采菱忽闪着眼睛,满目疑惑。娇娇不忍骗她,终于低声解释道:“我从前在京里做女使时,那家有位小公子。读书极用功,因父丧耽误了一科。今科,今科竟没有他的名字。”

    语气颇痴惘。

    何姑母、郑姑父正说完话,走近欲招呼她们进屋。听娇娇这番低语,俱愣住了。

    好在,年岁大些,见识老道。恍若未闻似的,悄悄挪了两步,又朝采菱使个眼色。

    他们动作极轻,外头又人声嘈杂,娇娇正恍惚着,竟未及注意。

    采菱虽天真烂漫,也瞧出娇娇似有不快。看父母皆装作未闻,领会眼色,只做未察觉父母行动,亦不提醒娇娇。

    娇娇又将三甲名字看了一遍,确定自己并无疏漏,彻底回了神。往周边看了一遭,见姑父、姑母已然回屋,便拉采菱进屋:“咱们也回去吧。”

    何姑母、郑姑父,见她们进来,也不多说什么。只招呼她们喝茶:“咱们今儿歇半日,也跟这伙举子似的,放一会儿假。”

    柳条渐渐生出细芽,迎春开了满街。

    鹅黄、嫩绿,满目春色里,燕云坊开始织造晚春衣料。

    她们坊做工精细,又待织工颇好,渐渐打出名声,单子颇多。何姑母忙得眼下乌青,娇娇看不过,也在前头,赶着帮忙。

    这日午后,郑姑父往镇上送货去了。日影为云所遮,寒风渐起。何姑母打了个喷嚏:“哎呦,像是倒春寒,忘了给你姑父多带件衣裳。”

    娇娇在旁,赶着递了杯热茶给她:“姑母也该歇会儿,日日记挂旁人,眼下都乌青了。”

    何姑母接茶喝了:“多谢你记挂,你也回屋去多穿件。这倒春寒可厉害着呢,一日冷似一日的,往常花多有冻坏的。”

    娇娇答应着,并不下去。何姑母叹口气,拉着她手,一同出去。直将她送到院子门口,才转身朝自己院去。

    下午忙碌如常,娇娇添衣及时,并没着了寒气。何姑母叫人关了屋门,赶着将手里活计做完,各人回家添衣去。

    天黑时,坊里人皆散尽了,只几个杂役值守。何姑母和娇娇巡视一回,正要往后院回自个家里。

    正门口,忽有人“咚咚”敲门。

    极清脆的女声:“何姑娘在吗?何姑娘在吗?”

    娇娇听着似曾相识,亲去开了门。看清人面,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慧芳姐姐?!”

    慧芳满脸焦急:“是我,有事要求你呢。”

    娇娇大惊:“怎么了?姐姐快进来说。”

    慧芳并不推辞,提裙进门。甫一站定便道:“少爷,少爷不见了。”

    她口中的少爷,自然指宋子星。

    娇娇这一向被人叫小姐惯了,略呆了下,才反应过来:“怎么不见了?”

    慧芳不及交代全情,但焦急捡重点道:“老太太、太太都没回京。为求放心,叫我跟着少爷赶考。下午在驿站,他说要去寒山寺看看,不许我们跟着。这会儿还没回来。

    我等不及,便在大堂坐着。两个行商议论你们布坊,说有个何姑娘,能织善绣,我听着像你,特寻了来。

    看老太太面上,可能派些人,陪我一块儿去找少爷。”

    她跑得极,气息不稳,说完这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娇娇素来与她亲厚,伸手替她轻轻抚背:“咱们这就去,咱们这就去。”

    何姑母见事紧急,自去屋里叫了几个杂役出来,又打发人往后院告诉郑姑父和采菱。

    没一会儿,人便齐了。

    天太黑,何姑母指挥一人配了一把灯笼,一块儿乘坊里马车往寒山寺去。

    寒山寺邻接枫桥,傍有运河。南边古树参天,一片名胜,引游人无数。

    唐有诗人张继,落第后途径枫桥,偶得绝句,传诵百年。

    娇娇蒙学时也学过那首“月落乌啼霜满天”①,因自知不能科举,又不喜凄清文风,未太留意。

    如今,听闻宋子星落第后,夜游寒山。触动前情,也觉凄凉一片。

    几人在山寺附近下了马车,议定方向,分头寻找。

    娇娇往西北去,冷夜孤灯,树影重重,其实很有些吓人。壮着胆子,稳住风灯,目光往四处寻。

    她心里焦急,走得极快,很快便到了运河边。

    冰凉水汽和风扑来,饶她穿了厚衣裳,亦冻得一颤。

    “阿嚏”

    四下空寂寂的,除她外,半个人影也无,更没什么响应。

    娇娇提灯左右照照,有些灰心。到底不甘,不愿沿原路返回。拢了拢披风,强撑着往河边去。

    沿河朝东走,便寻不着,也能找人汇合。

    她如是想。

    这一带岸边多有杨柳,而少松柏,依稀几棵,亦不如山间丰茂。

    娇娇留意到此事,暗暗纳罕,不由多瞧沿途松树几眼。

    沿河所建,路不同宽。前头一处极窄,几不能容人。幸修建者虑及此事,以石柱在旁边修了小小码头,便如接在路中似的。

    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像酒楼里轻纱敷面的歌女。淡淡月光洒下,码头上,树影摇摇曳曳。看叶形,倒像松枝。

    娇娇提灯往上照了照,其旁果然有几棵松树,相依而生。比方才所见那些,茂盛许多。

    大约因此处近水,娇娇暗想。

    走至近前,欲上码头。忽而一阵疾风,吹得她手里灯笼摇摇晃晃,几乎欲灭。

    娇娇无奈,待风稍过,靠栏杆半坐,打开灯罩,检查里头蜡烛。

    将歪斜蜡烛扶好,取簪挑明烛芯。正要起身,忽见前头有人。

    在码头另一边,半倚松树,半靠栏杆。黑色大裳遮了全身,唯发上银簪点点微光。

    莫不是……一个念头闪过,娇娇紧走两步,很快便到了那人近前。

    宋子星失了往日神采,大半身子缩在斗篷里。衣帽叫水汽溽湿了,风毛软塌塌的。

    简直如运河边枯萎将死的松柏。

    脸可是红的,只是红得异样,像一种专卖给老人家的胭脂。

    和着微风,娇娇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不算难闻,除酒精味外,另有一股竹叶香气。

    是近来流行的一种清酒,叫什么竹林醉。这酒度数极低,女孩儿们也常喝来玩,等闲喝不醉。他喝成这样,恐至少喝了一坛之数。

    娇娇又靠近些,将灯笼往宋子星脸上照了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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