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家清供

    七月底,朝廷正式下了开恩科的谕旨,晓谕天下学子,于次年二月,大开恩科。

    燕云坊接了新单子,往城外几个镇子送布。

    单子杂且散乱,不必邓家、谢家生意好做。何姑母、郑姑父需亲带镖师押车,往镇上去。幸利润颇高,可抵辛苦。

    他二人不在,娇娇少不得多往前头坊里代管生产。日日忙里忙外,直像个掌柜。

    燕啭有时散了戏,来给她帮忙,打趣儿直呼何掌柜。众人听着好笑,一来二去,坊里渐渐叫开了。

    何姑母、郑姑父听见,也打趣跟着叫,又额外给娇娇添了些月钱,说做薪资。

    娇娇并不推辞,没事时常拿这项银子,买些绿豆汤、酸梅汁散与坊内众人。众人虽赶工苦累些,赚得多,又得关怀体恤,并不十分抱怨。

    这一忙便忙到秋收后,冬日不养蚕,亦不适合织绸做布。坊里放了假,娇娇终于得空,往四处转转。

    燕啭主意多,提议去爬虎丘山,往白鹤寺里吃几日素斋。

    娇娇欣然应允,采菱更高兴,提议书院放了假,第二日便去。

    燕啭、娇娇向来宠她,相视一笑,双双应允。

    虎丘一带,遍集姑苏名胜,古迹不可胜数。深秋时节,枫林尽染,夹着金黄银杏,遥遥望去,如锦缎彩绣,明丽辉煌。

    三人往四处转了转,看了些题刻、碑记,转入白鹤寺后院喝茶。白鹤寺依山而建,后院多有厢房。特有一亭,垒石而立,供人休憩、饮茶。

    燕啭喝了口枫露茶,叹道:“这茶好,也得清闲人喝。搁我们班子,唱完一场,喉咙冒了烟似的,恨不得一气喝一海碗。哪得闲品去,也是糟蹋了这茶。”

    娇娇笑了,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这盏也好,我从前在坊里忙,连海碗也用不上,抓着什么便用什么,粗瓷酒碗也是用过的。”

    燕啭、采菱听了俱笑起来。

    此处禅寺平日多有贵人来往,厢房分设两边,中间堆石植木,造景相隔。

    三人喝完茶,往女宾厢房去。点支檀香,念会经书,很是体会了番怡然之境。

    次日晨起,外头有人惊叹:“下霜了。”

    娇娇、采菱,披了衣,跂着鞋便出去。果见一盆大枫树上,红叶片片皆为霜覆。燕啭稳重些,好生穿了衣裳,倚着门看,亦叹:“今年冷得这样快。”

    三人凑趣儿,从屋里寻了个白釉净瓶,去收那枫叶上的白霜。

    娇娇笑道:“昨儿才说枫露,今儿可得了现成枫露了。这般冷浸,专有一股清香,同那上甑蒸的,又不同了。”

    采菱道:“定是老天爷看咱们忙,叫咱们省些功夫。”

    燕啭一边儿听一边儿笑,不时指挥:“上这边儿,这边儿的多,高处的更干净些。”

    初霜极薄,忙了一早晨,只收了半瓶。几人累得出了一身汗,回屋稍歇。

    有僧人送了素斋来,山间清供,南瓜卷儿,野菜羹,醋腌酸笋,配一盆热腾腾白粥。

    三人都是吃饭堂吃腻了的,得这清粥小菜,比上酒楼更快活些。你一箸,我一箸,很快便将盘内菜肴吃尽了。

    吃完看着桌面空碟,俱有些发愣。

    燕啭先笑:“传出去,可要丢人了。”

    采菱笑得天真活泼:“没事儿,咱们人多。”

    娇娇喝着茶,抿着嘴儿笑:“大约是方才累着了,这清粥小菜,也确实好吃。怪不得这么多人来。”

    燕啭也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夏天来才好呢,这儿有种槐叶淘,仿前朝笔记所做。拿槐叶和面,煮完放在井里,用水湃着。吃的时候,用酱醋拌。又清凉,又可口。②便中暑的、或害了热毒,不思饮食的人也吃得。”

    几句话,说得采菱、娇娇嘴里都冒了酸汁儿,只恨来得太晚。

    燕啭从眼神看出两人意思,笑得有些撑不住:“咱们明年夏天来便是。”

    娇娇自觉失态,亦笑。采菱天真活泼,不大在意形象,眼巴巴地看着燕啭道:“咱们春天便来吧,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下,娇娇也笑得撑不住了,采菱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燕啭见她不好意思,半认真半打趣儿地开解她:“咱们冬天便来,看有什么好吃的。春天、夏天另来,你娇娇姐姐做了掌柜,赚得多,叫她请咱们的客。”

    “啊”,娇娇才好些,又笑起来。

    山中岁月慢,几人住了几日,但觉心朗神清,积郁全消。数月疲乏,都被枫林、清粥、晨雾微风拂尽。

    几乎舍不得走。恋恋不舍下山那日,已是立冬。

    何姑母停了坊里生产,指挥人搬挪成布,预备过冬。燕啭回了戏班,娇娇、采菱轻易不去前头叨扰,自在屋里描花儿、绣样儿。

    这日,采菱往娇娇院里去,正见娇娇拿了小银剪拆几针绣。采菱看着那百花图叹:“已经够好了,姐姐这般精细活计,便最好的绣坊也挑不出几件。”

    娇娇微笑:“我只绣几件,送亲近人玩儿,不比那卖的。若都这么着,有几个人能穿上绣花衣裳。”

    言下之意,即为自己不以此谋利,不过做兴趣消遣。

    采菱自然领会得,又看一会儿:“姐姐要开个绣坊也成的,我便做姐姐第一个徒弟。”

    娇娇知她言语纯出天真,如此说话,只为赞美绣艺精巧。顺着话头,半开玩笑道:“哪用开什么绣坊?你要学,我哪回没教你?”

    采菱笑得灿如春花:“正好冬日得闲,我跟姐姐多学学。做幅屏风,把我屋里那幅换了。看久了,怪腻的。”

    娇娇知道,依采菱性子,大约不怎么爱写意山水。拆完手头丝线,便停下。往桌上,取了画稿给她:“你且看看,想要哪幅?”

    采菱最后选了幅《初夏荷塘》,庭院幽深,满池荷叶亭亭。娇娇颇喜这张画稿,认真同她筹划起描绣之事。

    大半个冬日,二人都为这架绣屏,耗在小院里。何姑母劝她们不得,日日做了锅子送来:“可是魔怔了,要学什么,也不急在一时。”

    采菱笑答:“娘,外头冷,我原不愿出去。”

    娇娇只管对着姑母亦喜亦嗔的眼神微笑。

    一年这便过去了,银丝碳静静烧着,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你劈丝、我穿线地忙了一个冬天。

    冰雪融、正月尽时,堪堪将绣面做好。外头车水马龙,又有无数人家,租车、借马送儿子进京赶考。

    娇娇心里有事,没事儿便往外头跑。只在繁华街上,看往来车马出神。

    采菱上学去了,何姑母忙着指挥坊里开工,倒没人很注意她。

    看了几日,送考的车马尽了,街上恢复平常风貌。娇娇平复好心境,不再往外去,回坊里帮忙。

    何姑母当她闷了,出去逛逛,并不很拿坊里事烦她。

    娇娇为打发精神,回来便极投入。日日从晨起,忙到深夜。但求累及,倒头便睡。

    何姑母劝了两回,见她兴头头的,也不好十分阻拦。

    又一月过去,街上冰雪尽融,柳条泛了青。

    一夜春雨过,天还未亮,街上便有人喊:“看榜!看榜!今日恩科出榜!”

    声音极嘹亮,传入院落厢房,亦清晰可辨。

    多有惊醒听着的,却没几人出来怨他。十载寒窗,一朝试手。成或不成,关乎余生。

    娇娇起身,往厢房去,开了侧窗朝外看,但见一人一马,携尘远去。背影遥遥,已然难辨。

    再睡是睡不着了,索性回房穿戴衣物,绾发净面。素着一张脸,往何姑母院里去。

    她往昔便不爱装扮,何姑母见她如此也不惊讶。笑着迎她往桌边坐下:“可是刚才叫外头人吵醒了?我们也听着了,不好怨他的。”

    娇娇点头微笑,何姑母倒了盏热茶给她:“我前儿听采菱念诗,什么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③你今儿这身杏花裙极好,一会儿咱们也看榜去。”

    顿了顿,原想说,今日俊彦颇多,若有瞧上的,也该考虑考虑大事。终究收回去,默默无语,只看着娇娇笑。

    娇娇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颇有些尴尬地,陪笑打岔儿:“我正想瞧热闹。姑母,咱们先传饭吧,晚了人太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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