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恩科

    夏风起时,燕云坊所制流光缎装上了谢家商队的车。

    谢亭近来与何姑母混得相熟,将从前印象扭转好些。荐了自己府里教头师傅,教何姑母养生功法。

    何姑母原推拒,郑姑父听了,颇感兴趣,劝着她留了,很给那师傅包了些银子。

    起初只是他们夫妻自己练,几回下来,觉得肩颈松快好些,便带着坊里绣娘一起练。

    一时,燕云坊彩绣翩飞。数十织娘,跟着教头习练五禽戏,成了一道别样景观。

    燕班主看见笑了几回,燕啭亦因这个笑吐了茶。

    娇娇看着好奇,也跟着练了两回,自觉身子轻快许多。暗记了招式,不往前头去时,自在屋里习练。

    她对谢亭仍有芥蒂,不愿与他相交过深。日间无事,多在自己院里,将绣工,慢慢又捡了起来。

    这日,娇娇做活做得乏了。开后门,往隔壁王婶家串门。

    王婶是个面目慈和的中年妇人,以制衣为业。有个女儿,名唤巧哥,今年六岁。

    巧哥最喜娇娇,每见了她,总要拉她跳马,翻花绳。

    娇娇心思沉重时,与巧哥玩上一会儿,总能解郁释怀。

    王婶看着女儿和娇娇一边一个坐在长凳两头,慢悠悠地玩花绳。从厨房搬了一碟点心来,放在桌上,同娇娇聊起闲天儿。

    “坊里近来生意可好?”

    “好着呢”,娇娇边说,边伸手挑起一个丝扣。

    王婶看着她侧脸,暗自惊叹,这姑娘实在生得太好,口中但缓缓道:“先头说坊里忙,如今姑娘可过了双十。婚姻大事,也该留意些。”

    娇娇最怕旁人提这个,先头一直拿坊里事务推拒。幸而何姑母忙,又想多留她几年,并不十分难她。

    今王婶儿又提起,娇娇很有些苦恼:“婶娘,我不急的,燕姊姊不是也没嫁吗?”

    王婶是个传统妇人,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这些做姑娘的不知,好儿郎少,晚些时候,都叫人挑尽了。”

    娇娇暗自撇嘴,不知如何作答。

    王婶拿针线慢慢补着一件旧衣,又道:“其实我瞧那谢家郎君很不错,总往你们坊里跑,生得模样也好。便不急着成亲,先接触一二也成的。咱们这边儿,不比北边规矩森严。小夫妻先有情谊,再成婚,才更好呢。”

    娇娇很有些噎住,若非王婶不认识谢亭,她几乎以为王婶是谢亭买来的说客。

    怎一个个都想着他。

    说来,谢亭的确不错。姑苏重见,似换了个人。稳重妥帖,待人诚挚。

    只……娇娇反复咀嚼着王婶那句,小夫妻先有情谊,再成婚,才更好呢。

    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酸。

    难过涌上来,失了翻花绳的兴致,勉强应付几场,便即告辞。

    王婶留她不住,但看着她的背影叹气。

    桌上摆着洒金笺,端州砚石,乌木笔架,上等狼毫。几本画稿下,压着一张书帖。

    年岁日久,纸页微微泛黄,边也发了毛。朱砂印子成了暗红色,小小五字《卫氏和南贴》,套印书坊徽记。

    娇娇拿开画稿,看着那书帖,又是难过,又是心酸。

    此去经年,此去经年……

    酷暑时候,太阳跟火炉似的炙烤大地。街上青砖被晒得油亮,触手直可烫人。

    如非必要,坊中诸人皆不愿出门。采菱要上学,避无可避,只好挑着清晨初昏早出晚归。

    这日,天凉快些,太阳叫云彩遮住了,暮雨将落未落。

    采菱回来得早,往娇娇屋里闲话。

    “姐姐,听说朝里又要加开恩科了呢?”,采菱抱着个果子,边吃边道。

    “怎么又要加开恩科?”,娇娇颇惊讶,停了手里的针线。

    采菱见她关注,认真好些:“听说,是钦天监给七皇子占了一卜,说他是什么文星拱命的命格,所以加开恩科。”

    娇娇很有些困惑:“好好的,怎么想起给七皇子占卜呢?”

    采菱将果子暂放一旁,认真凝神道: “说是婉贵妃叫占的,说什么,殿下九岁,是个级数,该占上一卦。”

    娇娇对占学没什么兴趣,可在京中时,常听闻这个,略想想道:“文星拱命,是说命合文曲,陛下可最喜文词翰墨。”

    采菱望望天,回忆一会儿:“似乎是这么个意思,听说陛下欢喜得很呢。”

    娇娇忽而想起一事,皱眉道:“七皇子九岁,太子殿下十九,明年太子殿下可该加冠了。”

    采菱转了转眼珠:“太子的事儿不知道,七皇子的几首应制诗可有名呢。比来,我们书坊里倒多提七皇子,少提太子。按说,太子是诚宜皇后生的。翰墨词工,该没人比他更强才是。”

    娇娇有些痴惘,叹口气道:“先皇后那般大才,出自天成……”

    忽心中一动,觉得哪里不对:“七皇子如今文名很盛么?”

    “是啊”,采菱点点头。

    娇娇努力寻找有关太子的记忆,似乎这位太子性子严谨,不爱词赋。于是无意识似的缓缓道:“我从前在京里,听人夸过太子殿下的公文策论也是极好的。”

    采菱偏偏头,以手支颐,忽闪着眼睛缓缓道:“姐姐说好,自然极好。只是,陛下似乎不爱这个,我听人传着说,若不是为了诚宜皇后,怕要易储。”

    娇娇大惊,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捂她的嘴。

    伸到一半,方想起并非在京里。

    江南离京颇远,鱼米丰足。人闲适,日子也放松些。

    收回手,娇娇叹了口气:“你听谁说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采菱仍忽闪着眼,一派天真:“学堂里大些的学生说的,如今外头说这个的可多呢。我前儿去买果子,还听人议论,说殿下明年加冠,怎么还不修葺东宫?左不过,大家都避着官府的人,我就只和姐姐说。”

    娇娇止了叹息,心里有些烦乱。国朝仪制,太子十六可入东宫。先后去得早,太子由太后抚育。前几年,太后抱病,舍不得太子迁宫,便只挑了僚属,而未移宫。

    如今,太后病愈。明年,太子加冠,怎么也该迁宫了。

    国朝仪制,国朝仪制,按仪制来,恩科还不轻开呢。

    这短短几年,为七皇子的事儿,连开两回恩科,从前可没这样的例。

    娇娇忽忆起自己从前离京时,宋府下人间传的那些朝野风话。

    丁首辅、吕次辅,如今这般关键时候,怕闹得更凶了。从龙之功啊,压对真龙,一飞冲天。选错主子,跌落尘泥。

    想到这儿,娇娇忽而一惊。

    自己竟也默认,七皇子能与太子相争了么?朝堂风云,局外人看,尚且一团乱麻。当局者,还不知如何?

    娇娇摇摇头,亦从托盘里取了个果子。招呼采菱:“咱们说这个干什么,太耗脑子。快持果子,一会儿要招小虫的。”

    “哎”,采菱笑着答应,伸手拿起吃了一半的果子,同娇娇一道吃了起来。

    送走采菱,娇娇夜里又失了眠。

    有人说说笑笑还好,独一人时,陷入深思,总似入魔之兆。

    点亮蜡烛,她又起身画起画稿。

    细线勾描,百花争艳。

    画得太久,神疲力乏。起身倒水,无意碰到桌角,带翻几匣成稿。盒子落下,那压着的书帖便现出来。

    娇娇看了清醒好些,眼睛有些涩涩的。伸手揉了揉,只觉心烦意乱。索性也不收拾那画稿,拾起来,往旁一堆,自去歇了。

    第二日起来,觉得眼皮有点儿不对劲。以为是被蚊子咬了,寻药膏抹了抹,如常忙碌起来。

    晚上,觉得那点儿难受更厉害了,便去寻何姑母看。

    何姑母撑着她眼睛看了看:“我的儿,这是要起结子。俗话叫“眼疖子”,可是最近为什么事儿着急上火?”

    娇娇不知如何作答,含糊道:“许是天气太热。”

    何姑母默认了这个答案,往柜里取了瓶药出来:“这病常见,并不难治。拿这个抹抹,日日用清水洗脸,别碰上尘灰便是了。近来天热,日头太毒,你只管在屋里安心养着,吃食我叫人给你送过去。小病,生在眼上,可难受着呢。”

    娇娇自觉不适,并不推辞,含笑接过药膏,谢过姑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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