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没等走到出站的闸机前,陆柘就一眼看到了正在说话的陈大华和陈小小,父女俩仰头看着LED屏幕上滚动的列车进站时刻表,表情严肃,似乎对上面的某条信息意见相左。
是小小先看到他的。
她拍了拍身边爸爸的胳膊,然后眼睛亮晶晶地朝自己喊:“陆柘!这边!”
一旁的陈大华干搓着手,笑容可掬地点着头。
“叔叔好。”陆柘拦住了陈大华想帮忙拿行李的手:“我自己来就好。”
“车就停在前面,我先送你回家。”
小小裹得严严实实,双手插兜跟在爸爸屁股后面。趁他没回头从兜里摸出一条拆了封的牛奶糖,想起陆柘在旁边,就也递了一颗。
她似乎真的有随时掏出零食的魔法。
陈大华背后长眼睛,絮絮叨叨地说:“少吃点。”
小小嘻嘻哈哈地往前迈了两步,跟爸爸撒娇:“我就吃一个。”
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糖果的甜腻。
陆柘感受着手心的硬物,把它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
“老人们年纪大了,我们都是中午过去拜年。”陈大华边开车边解释说:“三十晚上呢,一般就我们一家三口,吃吃饭聊聊天。”
“你不用紧张,我和小小妈妈都是好脾气的。”
小小从副驾转头过来,兴致勃勃地说:“之前我们家只能玩一副牌的三人斗地主,今晚可以打两副牌!”
陈大华又气又笑:“你放假回家不是天天跟朋友去打麻将,还没玩够?”
“也不要搞得太晚了,人家也坐了一天的车,肯定都累坏了吧?”
“没事的,叔叔。”
陆柘看着熟悉的窗外风景,却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长辈关心。
他觉得很奇妙。
小小又发出了细细簌簌的声音,还没等她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新的零食,就被陈大华制止:“晚上你又吃不下饭了。”
“我问陆柘饿不饿而已!”小小搬出救兵,朝后座递过来一小包梅尼耶蛋糕干。
只是锯齿状的开口处已经有了一点小小的缝隙,看起来像是撕开未遂。
陆柘并没有拂了她的面子:“我正好饿了。”
陈大华想起来说:“等下送你到家后,我去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等你收拾好,我再来接你。”
车子顺利地行驶进小区的地下停车场,七拐八拐地到了陆柘家那栋单元口。
五分钟后,陆柘刚摊开行李箱,就接到了陈小小的微信电话。
电话那头,女孩清脆的声音变得吞吞吐吐:
“陆柘,我和爸爸,在你家小区的地下停车场,迷路了。”
*
当尴尬的神情同时出现在陈大华和陈小小脸上的时候,父女俩在眉眼间的血缘羁绊清晰地浮现了出现。
陆柘极为礼貌地压住嘴角,在小区门口为他俩指了附近连锁超市的位置,并站在原地确保车子拐向正确的街口才朝家走去。
这个小插曲让他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
他已经学会了每天起床打开晨间新闻,确认当日的天气,带好雨伞,再不给陆婷添麻烦。
尤其是三月五日那天。
他已经长大,开始逐渐懂了两年前自己被奶奶接走,对于陆婷来说意味着什么。不想再做噩梦,所以记得比平时更清楚些。
倾盆大雨比天气预报的时间来得更早了一些,放学后,陆柘一个人撑着伞回家。
刚走到公交车站,一声断裂的声音从伞骨传来。
伞面有大约一半打不开了,剩下的一半,也摇摇欲坠,看上去撑不到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
陆柘那时候还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升腾起不安。
望着雨幕,陆柘在等会雨停和破伞坚持两个选择中犹豫。
水汽斜着从前面扑过来,看起来并没有小的意思。
那个小女孩就是这个时候发现他的。
她像小狗看到肉骨头一样,眼睛兀得亮起来,学着大人讲话,叫他“小朋友”。
“小朋友,你的伞是不是坏了?”
陆柘觉得好笑,并不想理她。
她执拗地继续发问,并在下次问完后补充了一句:“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陆柘微微一愣。
女孩还没有走,她打着伞站在台阶下,仰着头望着他,似乎一定要等到自己想要的听到的答案。
这种坚定扫平了他心底的犹豫。
他用扎带把坏了的伞勉强缠住,走到了她的伞下。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陆柘的家楼下。
他道了谢,走上了台阶,站在高处看到她的上半身隐没在伞下,像一只可爱的小蘑菇。
小女孩叫住了他。
她斜着抬高了伞,露出了一张纠结成一团的小脸:“坏了,我好像不知道怎么走回去了。”
陆柘心底生出一些说不上来的愉悦,他匆匆丢下一句“在楼下等我”,就一路朝家跑去。
在电梯里看着数字跳动,希望它快点,更快点。
再次回到楼下,看到小女孩在原地等他的时候,期待化为现实,愉悦充盈了全身。
他走在前面,带她回去相遇的地方。大雨不再令他不安,想到女孩紧紧缀在自己身后,陆柘就有一种安稳的舒心。
就好像自己也可以成为一个,不让妈妈担心的,值得相信的大人。
*
原来这就是野猫隔着玻璃窗看着家猫在床上打滚翻肚皮的感觉。
暖橘色的灯打在屋内,所有的一切都和舒服、放松紧紧相连,他看着燕玲训斥小小又偷吃鸡翅,陈大华端出小碗的刚出锅的炸酥肉,让两个孩子先吃点热乎的零嘴。
他不被当成大人看待。
燕玲和陈大华几乎是自然地,用自己对待女儿的方式招待他,像宠爱一只没有什么智力的、只会在床上打滚露出肚皮的猫。
这种感觉陌生极了,陆柘一时间甚至有些惶恐和无措。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寒冷和黑暗被隔绝之外。空气中浮动着热气腾腾的香味,燕玲正在说女儿小时候的趣事,眼睛眯起了缝:“她刚上小学的时候,去上学不带书的,包里塞得满满的全是零食。”
“我给她送去学校了,回家后一看怎么课本都还在,以为她忘记装了。”
“结果人家说什么?说,妈妈,装了语文书和数学书就塞不下这包虾片了。”
“给我气笑了。”燕玲擦了擦眼角,回忆起来仍然让她笑出了眼泪:“你一年级是不是还有次把零食分给全班,结果一屋子小孩上课全在吃零食,给老师气个够呛,没等放学就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学校。”
小小心虚地说:“我那是学雷锋做好事,分享好东西。”
“你还好意思说。”燕玲指着小小和陆柘说:“这孩子生日是三月五日,她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每年生日那天做件好事。”
“有次硬要扶7号楼的陈姨回家。人家刚退休没多久,正在小区里散步遛弯,结果小小硬架着她胳膊走路,说要搀着她。”
“后来陈姨来店里买东西,我都没好意思要她钱。”
“你这小丫头,真够作怪的。”
“那不是我不懂事嘛,最起码我的心是好的。”小小嘴里塞满食物,嘟嘟囔囔地说:“我还是在生日的时候做过很多好事的。”
“我有次下雨,还送了一个没伞的小朋友回家呢。”
“对对对,你送了,结果不认识路又让人家给你送回来。”燕玲没好气地说。
陆柘却愣住了。
筷子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的注意力再度回到眼前热闹的烟火气息中。
“在芳翠花园车站遇到的,是么?”陆柘轻轻开口:“那天我的伞坏了,在车站等雨停,你打着一把印了HelloKitty的玫红色伞。”
“我草,是你啊。”太过惊讶导致小小没忍住说了句语气词,只是下一秒又被燕玲一记眼刀吓得缩了缩头。
陆柘笑了:“是我。”
“谢谢你啊,陈小小。”
可能是汤的作用。
陆柘觉得血液都变得暖洋洋起来,顺着血管流动到四肢,躯干的每一处都被满足填充。
口袋里L那个微信号已经一个多月没再有新消息弹出。
用不怎么光彩的手段接近她的那两三个月好像是一场梦,陆柘决定忘掉这段梦。
像被头彩砸中一般,他已经有了更体面,更光明正大的身份和她相处。
现在的一切都刚刚好,陈小小水盈盈的杏眼含笑看着自己,用青笋一样脆生生的嗓音地说着最近发生的快乐的事情。
整个晚上,那种陌生带来的礼貌与疏离荡然无存,她就像在和唐怡聊天一样,和自己说着话。
像只小雀儿。
*
四个人一直斗地主到快十一点,阿姨已经开始打起哈欠。
陆柘适时提出准备回家,陈大华晚上喝了酒,没法送他。
“在我们家住一晚吧,之前阿姨不是和你说了嘛,过年过年,得把年过去才算数。”
“客房都给你收拾出来了。”
陆柘点了下手机:“我叫个车就行。”
于是燕玲安排小小下楼送他。
从暖黄色的屋子里出来,外面的楼道灯和电梯里又变成煞白的冷光。
看着电梯的数字往下走,陆柘觉得喉咙收缩,紧张带来的干涩堵在其中。
他清了下嗓子,轻轻地张口对这个狭小空间里的另外一个人说:“谢谢叔叔阿姨邀请我过来。”
“我今晚很开心。”
叮咚一声,电梯打开,到达一楼,户外的冷风开始没脸没皮地往身上扑。
小小浅浅打了个哈欠:“也谢谢你呀,我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你呢。”
陆柘和她并肩朝小区门口走着,两个人靠得很近,近到夜色中都能看到她小巧的耳垂被风吹得泛红。
“还会觉得和我在一个空间压力很大吗?”
“对不起啊,之前是我话说重了。”小小声音懒洋洋的,说出的话却又意外带上了点郑重:“是我那个室友有点烦人,连带着我想离你远点。”
尽管市区禁放烟花炮竹,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还是有极零星的炮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陆柘问。
靠近小区门口,已经能听到空旷的马路上汽车疾驰的声音。
“我们当然算是朋友了。”小小把重音压在“朋友”两个字上。
“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也有点自作多情。”她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搞复杂。”
她微微歪着头,在沉沉的夜色中,那双眸子也一样黑沉沉的:“陆柘,我有喜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