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大道

    路明非从窗台爬进了自己的小屋。她的房间和隔壁杨大娘家的厨房一壁之隔,只要顺着可供攀爬借力的墙缝、空调外机,拉住杨大娘家堆放洋葱大蒜的防盗窗,就能跨进路明非窗外凸出的小平台,翻进她常年不会关闭玻璃窗的小屋。

    她再一次这么做了,倒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发现家中空无一人,路鸣泽倒可能突破160斤的自我,参加了校运动会,但直到夜色降临了叔叔婶婶也不知去处,她就躲着保安借着月色,故技重施,翻回了老巢。

    客厅里的钟表指向晚上八点,桌子上的满汉全席都裹上了层层保鲜膜,路明非从冰箱里抓了几根火腿肠饱腹,赶紧冲进浴室,洗掉了一身发臭发馊的雨水污泥,有了重回人间的畅快。

    她换上大码的星际争霸白T恤,打算趁晚上三堂会审犯人前,用电脑挤出点感人泪下的反省。幸亏平时有不少撰写文学读后感的无用经验,这也不算是件难事。

    正当路明非在网页上疯狂复制粘贴悔过书模板时,一阵大分贝的欢快铃声从音响炸出。路明非惊疑未定,原本应该是文档编辑的界面变成了一片全黑纯色,这当然不是电脑死机,因为硕大的“未知号码请求通话”文字占据了显示屏中央,荧光绿的文字微微闪烁,如萤火虫栖息于黑暗之中,文字下方贴心放置了如手机界面的一左一右按钮,“拒绝”和“接受”。

    路明非鬼使神差接通了电话。

    “你好,路明非。我是卡塞尔学院的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一个打扮和古德里安教授别无二致的老人出现在屏幕上,从容不迫地微笑,“很高兴你接通了电话,我深感荣幸。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接受未知的勇气……你现在方便聊一会吗?”

    路明非瞬间明白了陈墨瞳的“被校长骗了”的评语。

    同样的衣服穿在古德里安教授和昂热校长上的感觉截然不同。前者削足适履,后者则将西装穿出了贴身战甲的气魄。牛角扣缝合了羊毛马甲,衣领驳头与强健□□完美契合,胸前鲜红欲燃的玫瑰柔和了正式。这位满头银发的绅士显然在离中国很远的地方,阳光倾泻在他背后的大理石地砖上,尖晶石质感的海洋填满了阳台石柱间隙,路明非隐约听到海鸟划过天空的鸣叫。

    路明非连忙答应。

    她用手梳理了湿漉漉的头发,将座椅拉近笔记本电脑,向上调整摄像头,让整张大脸占据屏幕,避免露出上身星际争霸的T恤衫。

    “谢谢。面试的感觉怎么样?我希望你没有对卡塞尔学院感到太失望。”

    先是古德里安教授的过分热情,再是红发师姐的读心魔法和追踪定位,现在连校长都黑进自己电脑,送上来自千里之外的慰问祝福……路明非很确定自己惹上了不得了的犯罪组织了。还是跨国犯罪组织。

    也许自己失踪六年的爹妈还有除了考古学家以外,不可告人的工作。

    有这样技术的犯罪组织可不是自己这样的小市民能招惹的,路明非可不敢真说心里话,她直溜溜地转动眼珠,

    “面试的感觉很好,教授很热情,学姐很贴心,酒店很高档,一切都很好、很好……哦!教授还送了我鲜花,我很感动……”

    “古德里安是个好孩子。”路明非打了个哆嗦,想起了古德里安胡子拉碴满头白发的慈祥模样,昂热神色平常地感叹,“我还记得他加入卡塞尔学院时对研究的狂热痴情,这些年来不减反增。你的出现让他很兴奋……古德里安不擅长社交礼仪,如果吓到你了,请容我替他向你致歉。”

    昂热的诚恳让路明非有些迟疑。没想到犯罪组织的头头不仅穿得一表人才,连用语措辞都如此文质彬彬,难怪一把年纪了还能奋战在传销的第一线。

    她犹豫着开口辩解,“谢谢校长……但这和古德里安教授态度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真的配不上贵校。”

    是的是的,我配不上你们啊!你们这跨国大组织大公司,一看就人才济济,又是法拉利又是五星大酒店,个个该都是陈师姐那样的怪人!虽然可能公司发展方向出了点偏差,但也不是我这水货能碰瓷的!传销也要挑挑对象吧!别阿狗阿猫都拉进来,又不是发传单!

    路明非等着他追问自己为什么觉得配不上卡塞尔,但昂热没有说话。没有通话的音响让她以为信号中断,但仍然有阵阵海风穿越而来。路明非试探地看向昂热的脸,老人普鲁士蓝的眼睛闪烁着她读不懂的光芒,这个男人在透过她怀念谁似的。到底是谁?路明非没来得及琢磨,昂热又恢复了温和口吻。

    “抱歉,无论经历多少次,血脉的相似都会让我感到吃惊。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乔薇尼,她面试时说过和你一样的话。”

    路明非万万没有想到会从昂热的口中听到妈妈的名字。她感到一阵酸楚自胃里翻腾直抓咽喉,咽了口水也说不出来话。

    她有多久没有听过父母的消息?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个电话,不知所踪,不知归期……但如今她从疑似犯罪组织头目的老人口中,再一次窥探到了这对男女的世界。多么荒唐。

    “路麟城和乔薇尼,你的父母都是卡塞尔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昂热回忆起往事,“1984年,我受邀参加组织洛杉矶奥运会的火炬传递,在圣塔巴巴拉停留了两个星期。却意外发现了你母亲的行踪。”

    昂热紧盯着路明非瞪大的眼睛。

    “当我们的联络员找到乔薇尼的时候,她穿着威格牛仔裙在日落大道地铁站,演唱碰撞乐队的专辑。我们等了一整天也没和她说上一句话。直到晚上21点收摊,乔薇尼背上电吉他,才和我们说了除了歌词外的第一句话。”

    “我配不上贵校。”

    这也太拽了。

    路明非目瞪口呆,她没办法把摇滚女孩和记忆里爱穿白色棉布裙的长发女人联系在一起。老实说,在她的印象里,母亲乔薇尼应该是陈雯雯那样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白衣翩翩的清水芙蓉,她也一直借由和陈雯雯的接触,不可告人地怀念着远在异国他乡的母亲,她心目中女人最美好的样子。

    但现在有人告诉她,No!她的记忆是错的,她的母亲既不爱穿白裙子,也不温柔体贴。乔薇尼用最谦逊的语言对卡塞尔做了最无情的答复,整个人摇滚到爆炸。

    但昂热说我的父母都是优秀毕业生……“你们是怎么说服她的?”

    “没有人能说服乔薇尼。”昂热淡淡说:“我们失败了。两年后,乔薇尼在墨西哥城申请了卡塞尔学院的历史系。没有人知道她之前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连路麟城也一无所知。”

    路明非怔愣地瘫坐在椅子上。猛然听到乔薇尼当年的张狂事迹,违和感割裂了她,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合适的反应。

    “明非,我这里有你父母写给我的一封信。他们向我推荐你入学。”昂热轻声询问:“你想要听一下吗?”

    路明非眨了眨因干燥而分泌泪液的眼睛。

    昂热从镜头外拿进一只眼熟的信封,全黑外壳上打着烙青铜金火漆印章,正是和她从班主任那里收到的同款包装。昂热展开了写满钢笔字的信纸。

    路明非有些生气又有些感动。父母从未给她留过一句话,但又为了她的学业而向昂热写满了整整两页纸张。是的,她开始相信卡塞尔所做的一切是真心想要她入学。或者说,她想要相信,她的父母希望卡塞尔学院接纳她,并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

    她期待地紧盯昂热手中的信纸,想要从背面一窥她从没见过的字迹。

    “……为崇高的事业而奋斗是我和麟城的骄傲,可更多时候我们并不能随心所欲,无法陪伴心爱的女儿成长是我们一生的遗憾……”

    路明非用背诵课文都没用过的注意力去默记昂热说的一字一句,脑海中将这些话语转换成父母对她诉说。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在脸上连成了小溪,嘴唇却抿如断崖。

    “……亲爱的校长,请向明非转达我们的吻与歉意……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路明非猛地扣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

    她从桌上抽了四五张纸巾擦掉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受伤的鼻头被擤得通红。

    她本以为自己早就长成天地间自由生长的野草,原来在内心深处,她还计较着父母爱不爱自己。六年来的坚强怪小孩形象只是一层薄脆的糖壳,只需乔薇尼甜蜜一吻就化成一地狼狈的糖水。

    等到路明非从感伤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干晾了昂热快5分钟。

    路明非尴尬地无地自容,她赶忙拉起电脑屏幕,但让路明非既失望又舒了一口气的是,昂热已经单方面挂掉了电话,屏幕又回到了她抄写一半的道歉书上,黑屏、铃声、未知通话,一切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诺基亚欢快、短促的铃声突然从被褥里响起。

    ……是消息!路明非连忙翻出手机,一封署名昂热的邮件发送到了她的手机桌面。她有些激动地点开了邮件。

    “亲爱的路明非同学:

    很抱歉给你带来不愉快,不能为你亲自擦去泪水更是我作为当事人的失责。

    想必古德里安已经告诉你,对我们来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优秀生源,失去你将会是卡塞尔学院的巨大损失。但正如我当年没有说服乔薇尼,我也不打算说服你。

    无需为我们的想法而多虑,听从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选择权在你。

    Ps:信件我已拜托诺玛传真到你的打印机。

    祝好梦。

    您诚挚的

    希尔伯特·让·昂热。”

    我的打印机?……在路鸣泽房里!

    路明非闯进了一年未踏足的堂弟房间,床铺乱七八糟地堆着枕巾、塑身衣、袜子还有一只头戴耳机,在堆满杂志、光碟的地板上,一个闪着红点的机器在嗡嗡运作,路明非激动地抽出了两张油墨未干的打印纸。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捧着有些发皱的打印纸,囫囵吞枣读了第一遍,又细细揣摩读了第二遍,接着是第三遍。

    她被不知名的情绪抽空了力气,大脑空白地躺到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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