趿拉着绒毛拖鞋，格子礼裙像吸油纸黏附在皮肤上，路明非踟蹰在中午人流稀少的林荫道上。
其实路明非从来不会去市图书馆还书。
“我要去图书馆还书”是路明非和狐朋狗友去网吧切磋一局的暗号。每次她收到邀约信号，都会把厚厚一本欧美文学巨著夹在腋下，明目张胆从婶婶面前扬长而去，下了走廊楼梯再绕着小区晃一个大圈，取南门小道拐弯溜至对街的黑网吧，最终成功接头。
婶婶知道路明非是学校文学社理事，也就对路明非还书的事情将信将疑，路明非百试不爽，骗了同学小弟们不少上网费和饮料钱。
但这次可没人给我付网费了。
路明非感到丝丝寒意，无袖礼服被春风吹得上下翻飞。正值雨季的南方小城两天三雨，毫无征兆，白转灰的云彩忽然聚拢成团，柳叶在风中张牙舞爪、得意洋洋。路明非摸了摸无口袋设计的礼裙，她既没带手机也没带钱包，眼下只能去不收茶水费的电玩厅、大商超里碰碰运气。
先磨蹭个两局比赛的时间，再考虑怎么回去和叔叔婶婶低头认错。
走在鹅卵石铺就的沿河小路上，路明非迎来了本市今天的第二场小雨。雨点滋润了市政新翻修的草坪，也滋润了路明非狂草一般的长发。泥巴点溅满了路明非裸露的小腿、白色的绒毛拖鞋。
每天放学都走，怎么没发现这条路这么长？是有五十公里吗？市政府那些人怎么不在河边多搭点遮风挡雨的观赏亭，光竖那么多指示牌有什么用？又不是高速公路，搞得好像私家车会开进这里一样！
一声刺耳的长音截断了路明非的满腹牢骚。
不应该出现的鸣笛声，像雨声交响乐里的不和谐音一样突兀。氤氲的雨丝在平滑优美的车身上滑落，黄白远光灯撕开雨幕，照亮了路明非身前二十米长的鹅卵石路，像是从背后升起的一轮太阳。
烈焰般炽热的红色跑车肆无忌惮地碾压草坪，直直停在路明非身前。
“四个小时不见，路学妹怎么变了副模样？”嘟嘟的汽车喇叭中，令人恐惧的笑声不容忽视，“穿着拖鞋雨中漫步，学妹很有情调啊。”
“……你怎么开上来的？”路明非目瞪口呆。
“这里的石子路真不错，不枉我费心费力开进来一趟。”
陈墨瞳慢条斯理地摇下自动升降车窗，驾驶室的空调热气扑面而来，和前置热空气扩散器的散热白气混为一体。
“我接下来要去市图书馆，不知道学妹有什么打算？顺路的话，我就捎你一段……还是说，你更希望享受这雨中美景？”
路明非望了望身前冰冷、连绵的石子路，又瞄了瞄跑车里温暖、整洁的座椅，她果断把真心话咽进肚子，自来熟拉开了副驾驶车座。
——
市图书馆是整个城市最老的建筑物，完工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老楼的侧面是一整片近20米高的爬山虎。爬山虎到冬天叶子落光，但实际上根部并没有死亡，一年爬的比一年高，今年终于一鼓作气，把市图书馆的标牌文字都全部盖住。
陈墨瞳的法拉利跑车停在了老楼后的小停车场里，鲜艳明红的色彩不仅和周围图书馆职工的黑白车辆画风割裂，和绿色系基调的图书馆更水油不溶。陈墨瞳扶着玻璃般光滑的车门，不耐烦地打理挂进暗红色头发的耳坠，火焰凉鞋在石板砖上咔咔作响。
她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到图书馆看书的人。
“别以貌取人，路学妹。我可是成绩全A的A级优等生哦。”
路明非已经对读心术感到麻木，她自觉站到陈墨瞳身后充当打伞小妹的角色，就等大小姐一声令下，就向图书馆发起冲锋。谁知大小姐不是会按常理出牌的人，上下打量了破旧图书馆一番，转身却去了街对面的咖啡馆。
图书馆是文艺男女爱来的主要场所，咖啡馆也是文艺男女爱来的主要场所，双重属性叠加在一起，就成了文艺男女一生要来的必要场所。
三三两两的文艺男女坐在咖啡馆里窃窃私语，欣赏自己新得的好书，分享合拍的音乐作品，空气里流淌着音乐和苦涩香气。全木质的桌椅、装饰藤条编织物的墙壁、从屋顶垂下绿萝、吊兰静静舒展，整个咖啡馆像裹在一块厚而绵实的羊毛里沉静，是城市中文艺男女的心灵栖息之地。
而路明非就在这块心灵栖息之地大快朵颐。
黄油蒜香面包、巧克力香草泡芙、抹茶慕斯蛋糕，路明非一口一块精致的法式甜点，不时牛饮一杯卡布奇诺咖啡。
她对陈墨瞳彻底改观了。这位卡塞尔学姐才不是精通读心术的魔女、巫婆，而是开着跑车来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知心天使！能请人吃饭的姐姐都是天使！什么读心术？那叫观察入微、善解人意！
“真像只小白兔啊。”
天使安静观察着路明非胡吃海塞，像记录兔子生物研究的科学家。她抬起手上的欧米茄腕表，看了眼风雨中紧闭的咖啡馆大门，霍然没有缘由地微笑。
“时间差不多，该来了。”
一阵清脆的风铃声随着推门动作被奏响，棕褐色木门内前后一前一后出现了一对文艺男女。
男士细心地帮女生扶着自动合掩的木门，又为她拉开了靠近咖啡餐台的软椅，一副翩翩绅士作态，文艺和优雅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女方羞涩微微一笑，细声细语地道谢，她膝盖上放着一本夹着木质书签的精装版《飘》，被水打湿的白色绑带垂在她细碎的刘海旁，像沾水的娇小铃兰。
谁看到他们，都要夸一句金童玉女、才子佳人。
路明非咔哒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杯。
“怎么？反应这么激烈，你认识他们？”陈墨瞳微笑地扶正了餐具，没有错过路明非的任何细微表情。
“……我吃饱了。”路明非往靠近窗户的方向挤了挤，把自己的身影遮盖在藤条装饰物后，若无其事地开口，“师姐你还要去图书馆吧？我们出发吧。”
“不着急，雨还没停呢。图书馆营业到晚上八点，现在还早。”陈墨瞳不怀好意地瞄了眼楼下相谈甚欢的金童玉女，“而且，他们的位置就在大门通道旁。不想被发现的话，还是等你的心上人先走比较好。”
路明非尴尬地坐回原位。
楼下男生正夸张说着俏皮话，逗得陈雯雯莞尔一笑。忽然间，他翻开书本的某一页凑近陈雯雯，柔软的发丝垂近了女孩的耳朵，两人旁若无人地温柔对话。路明非只看了一眼就又盯着自己一片狼藉的餐盘，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停了啊。”陈墨瞳嘟囔道，“小情侣真讨厌。我的停车时间要超时了。”
“他们不是情侣。”路明非忍不住辩驳。
“唉？不是吗？那么亲密，谁看了都会认成一对吧？”陈墨瞳装作无辜道，忽然拍桌起身，“既然不是情侣，就没什么好尴尬的了。你这交际能力得锻炼锻炼啊，走，师姐带你和他们打招呼去！”
路明非被拖曳着踉跄下楼。陈墨瞳的细高跟在木楼梯上一步一响，不道德的下楼方式，遭到了众多文艺男女的眼神谴责。餐桌旁的两人也投来了眼神。
“路明非？”男生倏地站起身，一眼瞥见了陈墨瞳皓月光辉下的老同学。
“下午好啊，赵孟华……还有雯雯。”路明非斟酌着词句，“今天学校不上课吗？怎么到这老远来了？”
“今天是校运动会的第一天，所有高三学生都不用参与。我和孟华就来图书馆还书了，顺便来这里坐坐。”路明非从来没听过陈雯雯抢答，女孩说得又急又快，一抹嫣红爬上了她的脸颊。
“查户口呢？干嘛问这些啊，真扫兴。看把你同学急的。”陈墨瞳拍了拍路明非耷拉的肩膀，“学弟学妹们好啊，我是路明非未来的师姐，卡塞尔学院的大二学生，陈墨瞳。”
“师姐？”赵孟华狐疑道。
“对，师姐。我们卡塞尔学院的校长，对明非可是势在必得啊！恨不得现在就派人把她绑到美国去。学姐我不就被派来了？”
“明非，你的面试很顺利啊……”陈雯雯低声道，似乎有些难过，“……你现在就要离开了么？”
“我……”
“是啊。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要好好珍惜啊。”陈墨瞳轻哼着插话，“刚才两位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我都把你们误认成情侣了。学弟学妹们，你们这么般配，高中的最后时光不打算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么？”
赵孟华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师姐真爱说笑，哪有……”陈雯雯也娇羞地低下头。
路明非心如死灰。
陈墨瞳兴高采烈地哼着小曲，唤醒了停在破旧停车场里的法拉利，脸上丝毫没有对停车超时的反感。她在咖啡馆和陈雯雯又攀谈了十五分钟，亲昵热络地像失散多年的同姓堂姐妹，徒留路明非尴尬地接受情敌赵孟华的盘问。鼻子怎么了？小腿怎么了？怎么还穿着一双拖鞋配礼服。
“你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不是么？”路明非轻声问。
“你的心上人有了自己的心上人，而且还两情相悦。这件事，你也早就知道，不是么？”陈墨瞳把腿架在挡风玻璃上，戴着□□墨镜晃晃悠悠，“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坚持的必要吗？路学妹，放弃陈雯雯，和我们去美国，是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好结局啊。”
“你还在坚持什么？”
路明非记得那个秋冬之间的下午。
开学三个月后，新生基本都被各大学生社团瓜分完毕，路明非也试着填了几张申请，网球社、排球社、舞蹈团……毫无意外都被刷了下来。像她这样四体不勤、六畜不辨的高中生，恐怕只有臭味相投的电竞社才会垃圾回收，但贵族中学仕兰怎么会有电竞社这种不健康向上的社团呢？
当同班同学下午都兴致勃勃参加课外活动时，路明非只能一个人在教室望着窗外痴痴发笑、消磨时间。
陈雯雯就是这个时候找上了她。别着珍珠发卡的女孩，把校服也穿出量身定制的感觉，夕阳给她白得透明的脸铺上一层粉金色的光泽，眼睛沉静又明亮，像是穿越亿万光年的星星。
“明非，我新建了文学社团，你要不要加入？”
“她是第一个邀请我的人。第一个就是第一个，就算她……”就算她喜欢赵孟华，我也……
“你也选择陈雯雯，而不是卡塞尔。你还真是个情种啊。真有种。”陈墨瞳冷哼了一声，语焉不详，“没这么简单，还是得用上他么……”
“下车吧，大情种，你到家了。”
陈墨瞳把跑车停在了人来人往的小区大门口，催促着路明非下车。红色法拉利像蚂蚁中的大象般不可忽视，吸引了无数车主的注意、驻足。小区保安眼神不善地向她们跑来。
路明非灰溜溜爬下了碳纤维座椅。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了。感情、血缘、宿命，我们都在被推动着达到不能拒绝的结局。”陈墨瞳的声音清晰冰冽，隔着枪灰色玻璃，路明非看不清她的表情，“门已经被打开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路学妹。”
6升12缸的前置发动机如狂暴恶龙低声咆哮，陈墨瞳单手倒车拐弯，宾尼法利纳设计的优美车身划过流星般弧光，其余车灯像微微发亮的萤火虫，而法拉利却是熊熊燃烧的火炬！一脚油门爆裂发声，法拉利瞬间消失在车灯组成的光带中。
路明非感觉自己像一只失去方向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