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吗，明明？你要来美国了？”男人的摄像头一阵剧烈的摇晃，随着汽水泼在键盘上的滋滋响，网线对面响起了七零八落的翻墙倒柜声。
我倒是希望这是假的。路明非挠了挠头，她第二天早读课就收到了班主任钦赐的免罪金牌，勒令此后三天不必来学校请安，在家准备卡塞尔入学面试。
卡塞尔学院当然不是什么老乡办的野鸡大学，据官网和维基百科显示，这是一所主攻生物学的加州私立大学，提供高额奖学金和毕业包分配，不仅如此，学校每年都要派几十只直升飞机，运着教授带队的专业队伍，飞往世界各地进行生物探测。
路明非虽然看不懂官网上花里胡哨的专业术语、拉丁文字，但是成沓成沓的美国教育部盖章的荣誉证书，插满南极、北极、高山、深海的校徽旗帜，游戏建模、旅游画册上同款的红砖欧式塔楼建筑，以及身着墨绿校服、玫瑰红蕾丝领巾的各国俊男美女，已经征服了从没出国旅游的小土妞。
太完美了。以至于没有任何自信的路明非，跟着磁带录音认认真真训练发音，把英语小抄背得滚瓜烂熟，准备迎接一场光荣的失败。
至于为什么自己苦练绕口令，而不是请教躺在手里通讯录里的金牌导师赵主任、远在美国不知名角落的屠龙高手楚子航……路明非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不是怕丢脸、麻烦的人，这是她人生如影随形的玩意，但本就没有希望的事情，就不要干扰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生。
按照难得关心堂姐学业的路鸣泽话，“人家楚子航去的可是芝加哥大学联谊学院，跟骗钱的野鸡大学能一个套路吗？”，路明非深感同意，虽然据说卡塞尔学院也是芝加哥大学的联谊学院，她的申请资料还是他们从芝加哥大学要来的。
明天就是她被校车押送去丽晶酒店的行刑日。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像被仙女棒施法过的南瓜车、小狗马夫、老鼠白马，统统变回原貌。路明非还是那个穿着不贴身校服的灰姑娘。
“老唐，你没必要这么反应过度，我是不可能通过的。”
路明非理着自己没洗打结的长发，泄气地把梳子扔进了杂物堆。摄像头另一边的男人也不逞多让，冰镇挂壁的1L可乐，插着汤匙的梦龙冰淇淋桶，男人被涂满花生酱的夹豆吐司弄花了脸颊，睡眼惺忪地挠了挠鸡窝式的头。
“不不不，我觉得你还是有机会的。等等……我找到了！看！”摄像头忽然间一片模糊，三秒钟后，一本清晰印着美国国旗的图书映入眼帘——《三十天拿下美国大学申请》，书本内贴满了各式彩色透明便签，书的主人显然刻苦钻研过其中的学问。老唐得意洋洋的笑容再次出现在视频通话中。
“深藏不露啊，老唐。”路明非瞠目结舌，“没想到你还是个美国大学的高材生。”
“想我唐某人当初也是纽约高中社交圈的佼佼者。只可惜为生活所迫，高中毕业后就进入了吃人的职场做牛做马。几年后赚了点钱，我也想过也想过重回校园感受青春时光。”老唐细细抚摸着吃灰严重的图书，抬头不知在回想什么光辉岁月，“虽然最后也没去成常青藤……不过你放心，明明！我这美国素质教育的十二年功底还在！我一定要让你堂堂正正地进入卡塞尔！”
“什么素质教育，一看就是快乐教育……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怀疑他们是不是搞错人名了……”路明非仍然猜测这是封寄错地址的通知书，美国人读不懂中国方块汉字，所以才把属于另一位高材生的机会砸在了自己手里。
“你害怕什么？就算是他们搞错了，也是校方失职。大不了我们走法庭程序！”老唐洪亮的嗓门一瞬间压过了铁轨噪音，他举起汤匙敲了敲面前的电脑桌板，像是法官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明明啊，事不宜迟，我们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学完三十天的面试内容，现在就开始吧！”
“唉，可是我才……”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申请卡塞尔学院，Read after me!你的答案是The reasons why I am suitable for your uy are as follows……”
顶着一头蒸着水汽的头发，第二天早晨，路明非双眼通红地坐进了丽晶酒店的大堂。她穿着前年班级文艺汇演的统一格子礼裙，脚上趿拉着婶婶的大码黑色高跟鞋，茫然听着左边座位的叔叔吹嘘丽晶酒店的不凡之处。
热情，实在是太热情了，老唐。他可真热爱教学这项事业啊。一夜没合眼的路明非痴呆地盯着丽晶酒店雕花的穹顶，细密、洁白的铃兰花朵填补着大幅画作的间隙，铃兰……不知道陈雯雯有没有入住过这里？
“……是路明非小姐？”
“是是，她是！”路明非被婶婶掐着胳肢窝站起来，和穿着黑色套裙的服务员面面相觑，妆容精致的女人狐疑地盯着萎靡不振的路明非。
“请跟我上九楼宴会厅，路小姐。”
路明非下意识尝试抚平格子礼裙的褶皱。这件压箱底的礼裙即使在婶婶一个小时的蒸汽熨烫下仍然皱得像颗新鲜摘下的丑橘，她害臊地对比了服务员一丝不苟的白色丝质衬衫。在叔叔一家炯炯有神的注视下，路明非无精打采地独自登上前往九楼宴会厅的电梯。
“欢迎你，路明非同学！”
路明非刚走进玻璃门，一位身高一米九的白发壮汉迎面扑来，张开双臂，为路明非送上了热情似火拥抱。鼻子猛地撞到了对方厚实的肌肉，路明非霎时间眼含热泪，她忍痛听着对方用标准普通话介绍自己，不明所以接过递给自己的红玫瑰。一身黑西装的风骚老头露出了美式洁白微笑。
“谢谢、谢谢……”
“你喜欢就好，明非。校长特地嘱咐我，要按他的指示来接待你，你对我们真的很重要。”
古德里安教授含情脉脉地说，他欣赏混着慈祥的目光让路明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九楼的旋转餐厅只有两人在角落里对桌而坐。
古德里安教授身着意式西服，倒T型裁剪衬得他人高马大，颈前的欧根纱缀着铁绿树状胸针。餐桌上开着冰镇香槟，放着大捧装饰用的滴水百合，洁白桌布上摆着锃亮的餐具，淡淡的青柠香味从水晶香薰瓶溢出。
面试用得着这样吗？昨晚老唐没和我说过美国人喜欢公事私办？而且还用的中文……面试不是应该在行政会议室？不是应该我站在面试官前自吹自擂，胡编乱造？……真怪异。除了主角不登对，这看起来简直像二流爱情电影的约会桥段。
“抱歉……”路明非不自在地挑动了银盘里的餐具，盘中倒映着她瘦小的头颅，“……请问面试什么时候开始？”
“啊，面试呃……不重要。比起这个，明非，不知道你想了解我们学校的哪些方面，我都能为你一一解答！”古德里安教授不停摩挲着双手，看起来像个迫不及待达成交易的奸商。
什么？面试不重要？
路明非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衣装革履的古德里安教授，眼神越发不善。
……我是碰上骗子了。难怪普通话这么标准，开展诈骗业务当然要精通当地语言。
“关于贵校的信息我已经从官网上了解过了。”抛开挥之不去的惊吓和逐渐累积的愤怒，路明非是真心感到疑惑，“我不懂贵校看重我什么？”
大学诈骗怎么就看上了我这个无才、无色、无钱的三无高中生了？
“天赋，独一无二的天赋！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巨大的潜力！”古德里安像看见预兆的灵媒一样狂热，向路明非展开双手，他猛然前倾的动作，让玻璃桌发出不堪受扰的细碎声响，“明非！你是我们的希望，the one！我们已经近30年没有见过你这样优秀的新生！学校打算给你划拨校长奖学金，我本人也打算资助你读完四年大学！到时候我们……”
什么天赋，打电脑游戏的天赋吗？路明非挂着僵硬笑容。她喝了一口柳橙汁掩饰表情，开始琢磨怎么拒绝古德里安教授。骗子，这绝对是骗子，就是不知道煞费苦心要骗我什么。我爹妈寄来的生活费不值得弄这么大阵仗吧？
“教授，别说了，你要吓跑她了。”一股凌冽的胡椒玫瑰味二次伤害了路明非被撞疼的鼻腔。
红发女孩像是刀锋一样劈进了视野。她裹着一身铆钉皮夹克，脚踩一双同发色的火焰凉鞋，四叶草的银色耳坠不停晃动，看起来像个朋克女孩。朋克女孩挑眉打量着路明非，一种比小天女更加本能的骄傲由骨而生，她从头顶取下墨镜，朝路明非露出了一个咧嘴大笑。
路明非忽然想起了咧嘴大笑的小表情，一个叫“诺诺”的陌生人第一次聊天发来的表情。被看透战术伪装的惊讶、史无前例的惨败闪回了她的脑海，关于五天前游戏复盘，把路明非挤满英语固定句式的箩筐一倒而空。
“陈墨瞳，卡塞尔大二学生。对你来说是初次见面，你好啊，路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