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摇头道：“可人的力量有限，你帮不了我。”说着她就推开门，朝外走去。

    老太太瞬间拉住她的手，表情惊惧：“明心，你要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打马夫子的是我，犯不着让旁人替我顶罪。”说完明心就扯开了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又去抓她，却抓了一手空，忙道：“什么旁人！她是你娘，生而不养，如今替你入狱，是她应得的报应！”

    明心回头一笑，那笑容又苦又轻蔑，仿佛已过尽千帆，根本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的表情，她说：“你知道的，她不是我娘……起码不是我的娘。”

    一旁灵溪听得心惊不已，忍不住问扶光：“你能探探她的魂吗？我怎么觉得她是又一个小青松……”

    扶光过了好一会才说：“……若是生魂落在尸体身上，我是探不出来的。”

    “……什么叫生魂落在尸体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可这一次扶光却装起了哑巴，任由她怎么催促都没有反应。

    外头前来捣乱的人已没了踪影，但明心已走到坏了的栅栏门口，她的背影这样决绝，仿佛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老太太浑浊的眼泪就掉出来了，问道：“你说她不是你娘，可我养你十二年，你也没把我当做外婆么？”

    灵溪蓦地回想，从认识到现在，明心叫外婆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

    那头明愿已经懵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甚至还看了眼灵溪，茫然得几乎有些可怜了。

    她说：“你们在说什么，怎么我都听不懂，不是要去救娘吗，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明心平静道：“该收收这姐妹情深的戏码了，我演累了，不想再演了。”

    她才说完，灵溪就觉一阵风刮过，是老太太健步如飞冲到她面前扇了她一巴掌，那一声脆响，灵溪的心都跟着一颤。

    老太太神色悲凉道：“让你读书识字你不愿意，可哪怕你没读过半点书，也该知良善二字，我从未教过你口吐恶言。”

    明心半边脸都红了，她的眼也红了，像是气急，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却越发沉稳：“是，你是没教过，但你会强迫，我说了不想去书院，你非要送我去，我跑了几次，你就把我再送进去几次，最后夫子都不愿教我了，你还要去求他，还将自己贴身的玉送了……你可知他贪财，你那样的玉他根本瞧不上，你这样折腾不累吗？”

    老太太怒不可遏，涨红了脸道：“你既知我累，为什么就是不愿去书院？！你可知女子不读书有多气短？平生所见不过头顶天空，哪里谈得上远见二字？！

    “没有远见这辈子就会受欺负！你娘就是最好的例子！年轻时借着肚子讨男人欢喜，最后生出一双女儿都养不了，还要借我这个稳婆的手来养一个你！若早知你会像她一样浅视，当年我就不该答应她！”

    “哈，”明心奇异地笑了，“你说她借你的手养我？可她当年生的明明就是一个死胎，她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就哭着喊着说就当只生了一个，让你将我这具身体扔出去埋了。

    “寒冬腊月的，是你怜惜我，将我这身体护在怀里，说要找个灵秀的地方埋了，希望我来生好运，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老太太通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抖着手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心平静道：“呵……我知道的可比这多多了，我知道你姓陈，大家都叫你陈婆……不仅如此，从出生到现在的事，不管是听来的还是看来的，我都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

    当年陈婆刚过六十，这些年做稳婆已存了些银钱，就打算金盆洗手回老家养老，可临行的前一晚却被一个大肚子女人撞开门，强行要她接这一胎，还说若她不接，就撞死在她门前。

    就是多接生一次的事，陈婆虽慌张，但也积极应下……不怪街坊邻居都要找她接生，实乃她接生多年，接的多是双胎，在外有“双生陈婆”的称呼，那妇人想来是听了传闻才找上门的。

    只是接生那一晚却诸多不顺，原本那妇人就骨瘦如柴，可肚子却大得仿若抱瓜，生到后半段明显气力不济，最后果然生出一个死胎，妇人眼泪横流，直说：“把她扔出去，我只当没有生过她。”

    陈婆说妇人冷血，妇人这才说明自己原是小妾，若是生出死胎，只怕会让夫家觉得晦气。

    陈婆无奈，只好将婴孩抱出去，找了个树林挖好土，准备让她入土为安，却不料这最后一抱竟摸了一手温热，正是冬日，两个时辰过去，一个死婴怎么会还热着呢？

    陈婆慌张至极，一探她鼻息，就觉像羽毛轻拂，那婴孩还活着……都顾不上手里的泥，她抱着婴儿跑回女人家中，却见到一个陌男人，就忙藏到门边躲着了。

    男人十分不耐，说：“怎么是个女儿？你不是说是两个儿子的么？女儿我如何教她识字念书？”

    女人唯唯诺诺，抱着怀里仅剩的一个女儿说：“一个月前，算命的确实是这样说的……”

    男人拂袖就走，连孩子都没抱一下。

    他一走，陈婆就高兴地对女人说：“你的孩子没有死，她还活着，方才兴许是我探错了，你抱抱她！”

    可女人还是推开了她，别开眼说：“她在我身边时分明没了生息，既是你救了她，那你就养着吧……我这一生艰难，无论如何，都养不起两个女儿了，你就好人做到底，留她在膝下吧。”

    陈婆气愤无奈，对她说：“你自己也是女子，怎么同那男人一样，对自己的女儿这样无情？！”

    女人垂头低泣，可手却依然没伸过来。

    陈婆气得头脑发热，抱着孩子就说：“既如此我就替她们取个名吧！方才我听那男人姓明，便叫她二人明心明愿，希望她们心明坦荡，所愿皆成。只是小的叫明心，大的叫明愿，心愿二字我故意反过来，是想让你记住，今日你的选择是错的！”

    就这样，陈婆将明心养在身边，让她叫她外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明心同她一直不近亲，陈婆这辈子没有生养，一直以为是没有亲缘的关系，对这段关系惋惜又担忧，生怕明心长成她娘的模样。

    终于到了读书的年纪，陈婆忙将明心送去，希望她知书明理，也好叫她安心一点。

    那是一家极为偏僻的书院，是陈婆故意挑的，她怕碰见熟人，且那处的束脩也便宜。

    这些年她一方面念着血浓于水，不忍断了明心的亲缘关系，想着万一哪天明心想娘了，亦或是她们的娘后悔了，也好让她们一家团圆。一方面又怕被人发现，就一直住在这个偏僻小院，此处是山路绝处，一般人不会来。

    凡人张口就要衣食住行，这处虽有几口薄田能解决温饱，但衣裳却成了大问题，特别是小女孩的衣服，她从不肯将就，每每总是将自己的脸抹得面目全非，才敢上街扯一匹布回来，又火急火燎对着明心一日高过一日的身体比划，给她赶制一身漂亮合身的衣裳。

    住在小院，她算离群索居，收入微薄，年轻时存下的底子也渐渐被掏空，日子就变得捉襟见肘起来，那点束脩已是她最后一点银钱。

    可明心仅听了半天学就偷跑回来了，惹得陈婆气急，就骂了她几句，于是自打这一天起，二人就开始了拉锯战，一人非要送，一个非要跑。而读书人清高，夫子也不例外，几次三番，书院的马夫子就再不肯教她了。

    陈婆只好去求马夫子，说：“求您再给明心一次机会，她一个半大的孩子，没有爹娘，这些年一直指望我，可我肚里没有墨，什么都教不了她。如今我老了，半边身子骨都埋进了土里，不知道还能照拂她几年……我只盼着她有学问，有一日能自己照顾自己。”

    可马夫子却还是不情愿，他一直推脱，话却从不说绝，于是陈婆就懂了，直接问道：“你可是嫌我银钱给少了？”

    她便从怀中掏出一块用绢布细心裹着的玉佩递给马夫子，“这是我的棺材本，如今就给你了罢，只要你肯教我孙女，我一把老骨头，无所谓了！”

    却不知明心就在一旁看着，她亲眼看着马夫子笑着收下，又看着外婆释然离开，却听到马夫子转身就道：“又不是什么值钱货，至于憋这么多天么？”

    他的语气那样轻蔑，就好像那千金之物只是一片鸿毛，明心的眼就红了，大叫着冲过去，扯住马夫子头上的四方巾就说：“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该传君子风骨！你这无耻之辈，如何配为人师？”

    却不料马夫子嘴硬，被打得哎呦哎呦叫不停，还敢还嘴，说：“你既知韩文公，哪里用得着我教？”

    “是！我不用你教！你把我外婆的玉佩还回来！”

    “给你就给你，穷酸样。”

    明心又踢了那老东西一脚才收起玉佩跑走。

    该是上一世，她家中富贵，见过许多好玉，也知这块玉最多值五两银子，但她知道这是她外婆的传家宝，多年来从不外露，却想不到会被这样对待。一想到穷苦人家就是这样，自己的珍宝往往在旁人眼中一钱不值，她就心疼得直掉眼泪。

    明明非亲非故，明明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