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聿再次醒来时，周围已不是他曾经熟悉的环境。
一瞬间的茫然过后，发生过的事如同潮水般涌入脑子，他蓦地抓紧了铺在身下的干稻草，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缓缓平息下来。
这是一间废弃的破庙，四面漏风，久没有人搭理的神像漆面脱落，面容怪异可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恐吓又像是嘲笑。
他脖子一动就带起一阵钝痛，微微转过头，看到一个小乞儿背对着他蹲成一小团，似是在煮什么东西。
细微的动作发出了一点声响，那团小人转过头，正对上了他的目光，眼睛一亮，惊喜道：“你醒了！”
小乞儿一脸的泥，脏得看不出底子，唯有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圆而灵动，眼尾有点上翘，像只小猫。
南宫聿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冒火，尝到了丝血腥味，只发出了一点嘶哑的气音。
小乞儿机灵得很，立即看出了他的需求，用缺了个口的破碗，盛了点自己刚刚煮的水，半撑起南宫聿让他喝下。
水里加了一点薄荷，一小股清凉顺着喉咙流淌下来，他顿觉清明了些许。
小乞儿一边喂水，一边小嘴叭叭不停：“你的腿断了，我帮你固定了一下，这段时间可不能乱动……”
南宫聿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伤处已经用木板固定好，且手法意外的不错。
他面无表情地咽下薄荷水，扣住了小乞儿的手腕，冷声问：“你是什么人？”
他的手劲挺大，鹿之年的细骨头被他一掐，还有点疼，不自在地挣了一下，但对方一点都没打算放手。
鹿之年知道他醒了一定会有这么一出，已经准备好了台词，并不直接回答，“哼”了一声道：“凶什么凶，小爷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嚣张中带了一丝小混混的虚张声势，提醒对方自己是在做好事的同时还掩饰了性别，鹿之年觑着南宫聿的神色，心想，奥斯卡，她值得一座奥斯卡。
果然，尚且年幼的小反派听完沉默了一下，语气稍微不那么生硬了，继续问：“你怎么知道南宫府的密道在哪？”
“我哪知道你们高门大院有什么毛病？将密道通到我待的小破庙里来。”
“那你钻进密道是为了做什么？”
“我……”鹿之年适时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用手心蹭了蹭裤子，瓮声瓮气道，“我想去你家偷点银子。”
说完，她瞄了一眼放在南宫聿身边的钱袋。
一个住破庙的小乞儿无意中发现了一条通往有钱人家的密道，八成觉得自己走了财运，借机去偷点银子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对南宫聿来说，一夜之间，全家被屠，遭了贼这点事相比起来简直算是无足轻重。
一时间，两人都盯着“赃物”没说话。
南宫聿抬起头又端详了面前的小乞儿一会儿，鹿之年身上的废柴气质太过熨帖，他感受不到一丝丝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总算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
手上一松，放开了她，胸口又泛起一阵绞痛，想不通这意外的死里逃生到底算是幸还是不幸。
他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不再搭理人。
鹿之年眨了眨眼睛，没吭声，继续回去蹲成一团，开始煮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鹿之年有时待在破庙里，有时出去，回来的时候会带回一些吃的。
南宫聿自醒来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成了哑巴，丝毫没有说话的兴趣，大部分时间都坐着发呆。他将放在身边的“赃物”钱袋交给了鹿之年，默认这些银子归她，不必去偷食物。
直到有一天，他破天荒地开了口，问鹿之年带回来的茉莉花茶糕是哪来的。
少爷的舌头金贵，一下就尝出了这糕点不像是从集市上买来的，用的茶太好，一般的商贩不可能用这样的茶做糕点。
鹿之年确实没有去集市买，而是从府里顺出来的，被发现了倒也不慌，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张口就来：“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见我可爱，主动给的。”
南宫聿盯着她灰扑扑的脸看了一会儿，沉默地又吃了块糕点。
又一天，小破庙来了一群小乞丐，看着比鹿之年大了几岁，也比她更像街头混混，一进来就哄笑起来，说一个瘸子一个豆丁也敢霸占这么大地方，统统给老子滚街上睡去。
这是南宫聿第一次见识到“争地盘”，没看出来这破庙怎么就算大了，一时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默不作声地看着带头的大混混。
大混混被他平静的眼神看得直发怵，一声令下，不管瘸子了，先给豆丁一点颜色看看，两跟班小混混流里流气地朝鹿之年走过去。
鹿之年的防身技能非常有限，还得借用巧力，打不过两个块头比她大的男孩，糟心地四下乱看，思考该怎么再一次带着南宫聿小瘸子逃生。
眼见着四只黑手朝自己伸过来，鹿之年还来不及躲，两小混混“扑通”两声就给她跪下了。
四周安静极了，鹿之年和大混混呆呆地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混混回过神来，大骂“废物”，挽起袖子准备自己动手，结果他更废，刚迈出去一步，也跪了。
鹿之年这回看清楚了，偷摸摸朝南宫聿看去，他仍气定神闲地瘸着，手上又捏起一块小石子。
鹿之年：“……”
南宫聿将第四颗石子弹出去，正中神像的一只眼睛，这本就被画得邪里邪气的东西像当场爆了一颗眼珠子，更加不堪入目。
三个混混无故膝盖一痛，给人行了个大礼，又顺着动静抬头，不幸看到这副景象，还以为是妖物显灵，“妈呀”了一声，屁滚尿流地滚了出去。
鹿之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南宫少爷终于又开尊口，问：“你经常遇到这种事？”
少年的声音清泠泠的，好像带着一点关心，还挺好听。
鹿之年当然是第一次遇到，但一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应该是经常遇到吧，所以她“嗯”了一声。
南宫聿紧紧地蹙起眉。
鹿之年走过去，在他身边蹲成一小团，细细地打量起他的眉目。
少年人长得很俊，如果心里不装着深仇大恨，本该长成一位清俊风雅的公子。
这大概是挺遗憾的一件事，但她只是个路人甲，不应该操心这些。
巫觋的体质特殊，身上的伤恢复起来比常人要快，南宫聿的腿伤差不多快好了，眼底清明，原本让鹿之年有些疑惑的那一线血红也消失了，估计只是因为情绪激动带出来的血丝。
她这个阶段的任务完成，是时候该离场了。
“小乞丐不都这样吗，饥一顿饱一顿，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还要挨揍，”鹿之年朝南宫聿没心没肺地咧嘴笑了一下，“要是你哪天没等到我回来，就是被人打死了。”
死是斩断相识一场最干脆的方式，她乘机为自己的离场做好了铺垫，暗示他小乞丐消失了的话，也不必去找。
南宫聿忽然看过来，目光雪亮，问：“刚才那几个人会找你麻烦？”
鹿之年摇摇头，“我不是指他们。”
小乞丐的命不值钱，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即使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报官，所以谁都可以踩一脚。
南宫聿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跟我一起走，我不会让你无缘无故挨打，今后或许会遇到许多凶险……到时候你躲起来便是。”
这是少年目前能想到的最妥帖的处理方式，由自己来保护小乞丐，并允许她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对自己弃之不顾。
鹿之年感到良心有点不适，及时岔开了话题，问：“你要离开京城？”
“嗯，我不能留在这里。”
他自然不能继续留下来，南宫一家显赫，且不说家主本来就强，整座府邸都是有精密的咒护着的，妖鬼不侵，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倾覆，其中有多少人参与了，又有谁还能信任，都不是如今的南宫聿可以查清楚的。
所以他不能错信任何人，必须离开。
南宫聿见小乞丐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她在考虑自己的提议，“你……”不想离开京城吗？
鹿之年知道他想问什么，打断道：“唔，我想想。”
这一想，就想了好几天。
南宫聿的腿伤渐好，已经能自己站起来走动，无需人搀扶。
鹿之年挑了一个和煦的日子离开了破庙。
南宫聿恰在那天拆了腿上的木板，行走自如，想等小乞丐回来告诉她，却没再等到人。
平时睡觉的干稻草堆里藏了一个钱袋，是当初他给小乞丐拿去买吃食的，里面仍旧装了满满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