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林鹤川山东路通人,1919年出生家中第三子,又因两位兄长早夭,故而又是家中独子。林家三代中医传家,当地名医世家,因为医术高超又常惠及于人而深受当地百姓爱戴。林家传家到第四代,也就是林鹤川的祖父,当时民族工业兴起,他祖父也投身其中,继承医学的同时又将制药业发展壮大,曾在山东制药行业独占鳌头。后抗日战争爆发,林家因支持抗日而备受鬼子打压,在日资围剿下艰难求生,最后鬼子以收缴军需需要为名将林府抄家封府,幸好林老先生有先见之明暗中将工业设备转移保存了林家根基,在朋友掩护下举家南迁。这一年为1939年,林鹤川刚满20岁。在南下途中遭遇土匪抢劫,林父意外身亡。就这样年仅20岁的林鹤川成为林家新一代掌舵人。林鹤川虽然年轻,自幼随父辈参与生意往来,生意经验的积累并不逊色于那些年岁大的老家伙,可以说是天生的商人,敏锐而狡猾。林家南下至南川之地,并站稳脚跟,成为南川商业大亨。故而林家三公子的名头远播。1941年,南川城失守,成为日占区,再次与日军打起交道。日本鬼子看中了林鹤川在南川的影响力,想与之交好。林鹤川先是拒不合作,后是有所抗拒,再然后与日往来密切。期间的一步步妥协,林先生说,有时候妥协要比刚烈更加有用,混到敌人中间,才能知己知彼,在与敌人周旋中百战百胜。

    林先生说:“那时南川城地下党组织的主要领导人之一,贺清之找到了我。我与贺清之是老相识了,林家初到南川时,贺清之给予我很大帮助。贺家书香门第,却出了这么个纨绔子弟,每每都能将他老子气得差点咽过气去。偏偏这个纨绔子弟隐藏身份是地下党员,真是令我难以置信。”

    南川沦陷,南川局势紧张。地下党组织通过贺清之求助于林鹤川。通过与日本合作可以获得更多情报。林先生对我讲,他们不需要他特别做什么,只需要他提供一些他所能接触的有用信息即可。当时的林鹤川自感报国无望,所以当他受其所托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在一年的时间里鬼子由对林鹤川的将信将疑到成为亲密的合作伙伴,南川最高鬼子长官龟田源太郎更是当众称其为大日本帝国最友好的朋友。林家也因此风评大跌,被人们称为鬼子护家犬。曾经素有盛名的林三公子,也变成了群众口中的三鬼子。

    1942年,南川发生了一件事情,国军军部高级军官安康桥叛变,逃至南川,受到龟田源太郎最高礼遇。安康桥一到南川就引起各方势力的重视。1年前的南川守城之战中,安康桥身为南川最高军事长官鬼子尚未到达南川城下自己便领着大部分军队率先弃城而逃,只留下一小部分兵士与日军对抗给他的逃跑拖延时间,不顾城内百姓死活,事后更是大言不惭说自己为抗日保存有生力量。先是弃城逃跑,后又投降鬼子,是新仇旧恨相交加,各方势力均希望除掉安康桥。

    提到安康桥,林先生温和如玉的脸色呈现出极度厌恶情绪,“安康桥和我是认识的。那年我初到南川,正恰逢中秋,他以中秋佳节为名宴请南川名流商户,我也在邀请之列。名义上是庆贺中秋,实际上是为自己谋私利,他以部队缺衣少食为借口,向出席的每个人索要金条二十余根,大洋七千。此等贪得无厌的嘴脸,令在场二十几位富贵名流无不惊愕。这么多钱用于何处,在场的心知肚明。自己吃香喝辣,满肚子流油,自己的兵却是饿着肚子在打仗,这样的要钱方式不止一次,他就是个貔貅,气得贺老先生在宴席上痛骂安康桥无耻匹夫,不死何为。”

    我听着气愤,如此败类,是南川百姓之大不幸。我问宴席的后来事情呢。

    他说:“即使不满,又能怎样呢?我们手无寸铁,只有任人宰割。大多数人都选择忍气吞声,流动资金不足者甚至借钱赊账以求得自保,我也一样。唯有贺老先生不为所动,在一片寂静声中大骂安康桥,厚颜无耻。贺家诗书传家,在南川之地颇具影响力,安康桥还有所考虑,虽然有气也不敢杀人。这次索要钱财之后,其实,安康桥的目的不止于此,他想要的是整个南川商业。多次剥削的南川商业经济大降,许多商户经济资金周转不开,他强行又向他们借高利贷,用来参股。使得许多工业毁于一旦。此人罪该万死。”

    民族工业因这种人的存在陷入了更加困难的境地。

    “安康桥到南川的第三晚,龟田就安排宴会为他接风,我也应邀入席。我和姐姐的相遇,就在这里。她所执行的秘密任务就是刺杀安康桥。在那场宴席之前安康桥就经历了五次刺杀,在宴席上的安保措施规格前所未有。在严密的保护下,姐姐的狙击枪失去了应用的作用。她选择了近距离杀人。她装扮成宴席上的服务人员伺机而动。与我们的行动不谋而合。她出手比我们要快,一枪打到安康桥的胸口,但安康桥早有防备,那一枪并没有伤到他。我们决定配合她的行动,鬼子太多了,合力也只是打伤了安康桥。事后姐姐和我们的人一起撤离。”

    “姐姐?”我有些惊讶这个称呼。林先生有腼腆地解释着,那是他在生理年龄上小冷月五岁,所以在相处中总是唤她姐姐,后来习惯了,便一直称呼下去。他又笑着说,只有我能这样叫她。

    “你们安全撤退了吗?”

    “说安全也不是很安全,除一人受伤外,其余人全部安全撤离。”

    “谁受伤了?冷月吗?”

    “是我,”林鹤川先生眼神有些怨念,“她来刺杀安康桥,我就坐在安康桥身边。谁叫我的名声扫地,她看着我越看越像汉奸,除掉安康桥,也想顺便除了我,然后临走给我一枪,还好她手抖了,否则我就英年早逝了。”

    被自己人打伤,听着极其冤枉还有点搞笑。我开玩笑地说,他们是一枪定情。林先生否认了,定情到没有,让他记住了她倒是真的。

    冷月执行任务是独来独往,因为这次相遇,冷月觉得欠他们一份情,为还情分,思考再三决定和他们一起行动。就是这个决定让他们二人有了进一步接触。

    “她在与我们合作期间,同志们为了保护我,没有向她袒露我的身份。所在在她的眼里我还是个汉奸。很快开始了第二次针对安康桥的刺杀。医院里某种程度上要比宴会更容易得手。冷月在外围做掩护,我们的同志潜入进医院。我们的人将安康桥的药物换成奎尼丁,没多久便传来消息,安康桥死于大面积心肌梗死。”他讲,“任务结束了,按道理说,她和我们就要分开了。她却提出要见我一面。”

    她猜出了你的身份?我问。

    他说,是的。

    “她真不愧是王牌狙击手。敏锐力洞察力非常人可比拟。我和他们期间传递信息不过一两次,并且十分隐秘,她通过这两次信息比对,就确定了传消息的人是我。我的身份在她面前曝光,她同时也公开了自己的身份给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真实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在我面前露真容。夜月之清冷是如此符合她。她见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问我的伤好些了吗?她是对我心存愧疚。伤当然没好,其实当时的我是起了玩心,她打伤我自然地留下来照顾我。我是开玩笑地说,她却认真地同意了。答应我照顾我到我的伤彻底恢复。”

    既然完成任务,为什么不回归女子小队,毕竟小队里的人正在日夜思念着她。林先生解开了我的疑惑。

    他有些沉闷地说:“姐姐回不去了。金站长没有留给她第二个身份。比起回归军统,金站长更希望冷月替他做事,成为金站长手中的杀人利器。她多次向金站长提出回归女子小队,得到的都是一个又一个刺杀任务。冷月知道没有任何希望了,更不想替金站长卖命,就玩了金蝉脱壳,彻底脱离了军统。”

    世事无常,阴差阳错。脱离了军统也就脱离了女子小队,可是薛敏、欧阳兰、柳如烟、童玲玲,她的队长,她的姐妹,还在南洲等她回来。这一等,竟是以一生为期限。

    他同样也在惋惜,“与军统断了联系后,她暂住在南川。其间曾多次往返南洲,只为遥遥见一次她的姐妹。她在我的面前总是平静如水的模样,可我知道她在难过。因为她的心在走神。她只要她们安全过得好。可这一点是她们之间最大的奢望。她自我牺牲换来的安全是那样的不堪一击。1943年,薛敏队长牺牲。那份薛敏牺牲的报纸几乎要将姐姐撕碎。她流露出难以消化的巨大痛楚。她像是被抽干灵魂,只剩下躯壳。她病了,整整三个月。也就是在她病的时间里,我确定我爱上了她。了解一个人可能需要三年五载,而爱一个人则不需要时间。甚至没有什么理由,如果有,大约是我见不得姐姐不开心吧。”

    少时丧父丧母,成为孤儿,在遭遇危险的时候遇到了薛敏,可以说薛敏的出现改变了冷月的后半生。如果说小林是欧阳兰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最温暖的阳光,那么冷月生命中的光就是薛敏。失去光的冷月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而这次她的身边有林鹤川,这个在日后陪伴她一生的爱人。

    “不是我温暖了她,而是她温暖了我。在她面前我才可以自称弟弟,做那个小孩子。冷月,我的爱人。”他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柔,想起他们共同度过的风雨,细细品来,他是如此地满足。

    在悄悄平淡了那份痛楚后,冷月有了改变。她逐渐接受了一段新感情。有了新的生活,她知道薛敏的身份,她相信薛敏,所以选择了同薛敏一样的身份,地下党员。她在林鹤川的介绍下加入了组织,用一个新的身份获得重生。

    在没有女子小队,在没有薛敏的岁月里,她努力地生活,将自己过得好,等待光明到来,等待她与姐妹重新相聚的那天。上天对她总是在苦难中多出幸运,她的幸运够了,苦难便到来。再一次任务中,冷月意外受伤,敌人的尖刀划破了她的脸,她的脸毁容了,左面部脸留下了长长的刀疤。她应该如何去见那些故人,她不知道,失去了勇气。

    她们都愿意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奉献给自己的亲人,却都没有勇气面对一个破损的自己。在遥远的地方思念自己曾经最亲密的人,想见而不敢见,从而错过一生。她们本不应该如此结局,我在心内呼喊。

    在往后漫长岁月中,欧阳兰柳如烟在南京研究炸弹,童玲玲为翻译名家,刘成从过军、经过商、新闻界大咖,他似乎能将每一件想做的事情做好。而冷月在军队一生不曾离开。林鹤川先生如此评价自己的爱人,他说她是天生的军人,戎装即荣光。她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甚至是越南战争。最后在拿不动枪的时候转了军队文职。林鹤川永远是她最大的支柱。

    冷月和林鹤川相识于危难之际,爱生于痛楚陪伴之时,后相濡以沫、恩爱至余生。

    这段情分叙述到结局,林先生交付我一封信,他说这是冷月亲笔所写,望细读。我道了声谢。信中所写如下:

    十三小友,

    你好!

    我于报纸上见你写的报道,方冒昧打电话与你。本应答应你赴约,奈何身体不允,让鹤川代我前去实属无奈,如有不妥之处望见谅。如若有机会再相约见面。

    我猜你想见我,是因队长之事。她曾救我于水火,后带我参军,她是生命中的贵人,也是我此生难以回报的恩人。她是我的姐姐,给予了我温暖,我爱她。

    我少时失孤,得遇薛敏,宽容照顾于我,是何其幸运。我们从江海到南洲,共同度过了十余年时光。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因为在这一生中,我只与她度过十余年。你若问我,她的过去,我只能诚实相告,我并不了解。只偶尔听她说起几句,谈及父母多为欢喜,也曾许诺带我相见,可惜终究成了空梦。那时她讲自身足够幸运,父母呵护,外有知己。彼时我以为她未受苦难,故而温柔和善,惠及于人。后来隐约察觉当时所想多么荒谬。

    后来的离开是我自愿,我所心想之报答,队长从未有过任何需求。她向来如此,救人遵从本心,心存善念而有善举。我们的分开拥有太多的无奈,倘若我知道后面所发生的事情,我绝不会离开。远在南川,惊闻噩耗,如剜心剖骨,悔恨当初。她生病之时,我不能陪伴左右,呵护照顾,如今故去,我不知道她有何未了之心愿,又葬于何地。生时不可久伴,死后不知祭拜之所,何以寄托哀思。我已心死,若无鹤川在旁,我必追随她而去。

    那年生日,她祝福我长命百岁。果真灵验,现今人世间历练数十载,我已经九十一岁,年龄约是她的三倍,真是奇怪。我也祝福她平安康健,怎不灵验,难道是我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吗?

    所以老天听不到我的许愿,若如此,我真是不该。

    我知晓她的信仰,后来,我与她的信仰相同。我想告诉她,她的选择是美好的。我们结束了乱世纷争,创造崭新的世界,人人平等,无等级之分,有粮食可食,有衣服可蔽体,有房可住,我们不再流浪。队长,你所求之愿望实现了。

    关于薛敏之身份问题,我往返于瑞金和延安之地。有所结果,我2001年于延安找到薛敏的档案资料,它就在我的眼前却几次擦肩而过。薛敏,女,20岁,1932年加入地下党组织,上级介绍人吴海林同志,同年接受组织潜伏任务,代号白鸽。经组织核查情况属实,薛敏确定为白鸽。

    2003年,白鸽死后第六十年,回家。

    读到这里时,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迷失在荒野的白鸽,终于不再是孤独的,它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家。

    我又一次进行改稿。随后又定稿。期间我见过冷月一次,她的精神状态很是不好,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因身体欠佳,我与她并没交谈几句便匆匆结束了。

    后来小说出版,有所反响。评价却是两极分化,有人盛赞我,优秀,有人觉得我在胡扯。也有人贴出了几位故事原型,说我写书刻意追求完美,不够尊重人物原型。此类种种,没关系,有人知道并且记住她们就好了。

    冷月体弱,在我的书出版后没多久,她便与世长辞。林鹤川老先生心神悲痛,没多久也随爱妻而去。仿佛是心有灵犀,她们相继离世后,童老有了感应,追问我其余人是否已经全部离世,她追问急切,我最终说了实话。我们本可以见上一面的,不应该这样。童老哭诉。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2007年入秋季,童玲玲于家中猝然离世。据医生说她是自然老死,并无痛苦。我有了一丝安慰。

    她们一个一个从遥远的过去来到我的眼前,又一个又一个离开我去寻找过去往事。后来。我也老了,带着她们的往事来到了我的后半生。

    许多年以后的一次演讲,有人问我这本书,我一生只写过这一本小说。那位学生问我,许敏是谁?

    我说:“许敏即薛敏。她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人,她生于民国,死于民国,却在二十一世纪获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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