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一)

    “滚出去!出去!不要看我!”

    内室的男子裹在墨白相间的厚鹤氅之下,颤抖着身子,背对我们低吼着。若不是他挽着松散低垂的半束发、一枝并过的鹿角木钗,我很难将面前这个虎背熊腰、面容粗粝的男人与过去那个芝兰玉树、眉眼自生风情的浪飘萍联系在一起。

    浪飘萍很抗拒以现在的面目示人,我只草草给他把了脉,就被他赶了出来。但只那一诊,就能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大抵是浪飘萍被玉千城重伤,弥留之际承袭了逍遥游的功体。

    两人功体相斥,反应甚剧。虽然浪飘萍运气尚可,并未当场猝死,但容颜身形却永远地改变了。

    “浪飘萍……”我攥紧了怀中抱着的鉴世镜,刚想上前进去内室。逍遥游却抬手拦了,我只好无言地与他一同走出了卧房。

    我们方才阖了门,卧房内又传出来此起彼伏的瓷器碎裂的声音,是浪飘萍在摔裂一切反光的物件。

    我又担忧地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逍遥游这时出声说:“给他一点时间。”

    “对不起。”我垂了眼睛不与逍遥游对视。

    因为我又想起咏天涯、想起碧松影,道域屡遭横祸,学宗接连折损七雅,虽说本质上源于老大昭然的野心,但在这其中也有不少我的成分。

    “此事不怨你,”逍遥游愣了片刻后说,“是我让他那么痛苦的。”

    他默了默后像我一样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他让我莫要顾他,只想最后解几口解金貂的馋……是我偏执,不放他走。”

    方才安慰我“给他一点时间”的人是他、现在又戚戚不舍、回头自责的人又是他。我看他这样后说:“那几口怎解得了馋,浪飘萍还没有尝遍天下酒,他一定想活着的。”

    “一时半刻也顾不上他,就让他一个人安静会儿。”逍遥游转身又恢复了他那一贯淡泊的模样,只是眼神有杀气,不似以往。

    我见他要离开明昭晞,急急快步赶上他:“你要去哪?”

    逍遥游身量本就高,这时脚步又快,他头也不回地说:“万学天府。”

    “带上我!”我赶上前去,逍遥游忽的停了脚步,我差点撞上他。

    “你不回中原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他垂眸看了看我怀中抱着的鉴世镜。

    “不。”我把铜镜往宽袖中收了收,“我家先生将我留在道域是有他的道理的,玉千城现在带着天师云杖,道域武学难奈其何。我一定要去,玉千城我来杀。”

    逍遥游带着我循小径,一路避开了桃源腹地,最终从后院进了万学天府。方才穿过了两重垂花门,檐前负笈已经在雨阁前等我们了。

    逍遥游见他后微一颔首,贵族气息尽显:“请。”

    檐前负笈轻声应了后回身给我们带路,“琴兄,桃源口剑宗与刀宗已开战了。”

    “玉千城失踪,剑宗已快瞒不住消息。刀宗方才损了宗主,要讨伐学宗却无人主持正义,自然心急。”逍遥游安抚道,“学宗先守阵地,莫要冲动。”

    虽说道域难免一场混战,但这第一战打响地如此之快,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逍遥游,他看起来仍然平静如初。这时他们突然止了脚步,我看向前方,是万学天府偌大的议事庭。

    议事庭此时如意门大敞着,内中挤满了学宗之人。有些人我见过,都是学宗元老;有些不曾见过,是年轻面孔。

    他们见我们三人过来,人头攒动,不消几时人群中就让出了一条道路。我抱着鉴世镜,抬脚走进议事庭。两侧的人纷纷向我们投来目光,这些目光复杂,有质疑也有信任,更多的是一种无助与托付。

    此之前,我见过风浪万千,有第一次参加尚贤宫的例会、也有无数次踏入阎王鬼途的地界……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我的心情像这般沉重——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底气,却要冷静地承担起所有人的期望。

    默苍离、你便是一直如此吗?

    (二)

    道域已经是落霜的时分,我在听雨亭中向下望着议事庭,蓝白衣衫的学宗人挨个从庭中走出,三五成群。

    听雨亭立于万学天府的最高处,不远便是晨钟暮鼓,站在此处不但整个万学天府尽收眼底,甚至可以依稀瞥见桃源道域的半角。

    此时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我正要与来人招呼,却瞥见铜镜上结了霜,于是又低头以衣袖拭了。在这时分,逍遥游已经走至我身边。

    “玉千城和宗主的事,应该没有人起疑吧。”我把铜镜继续抱在怀里。

    我与逍遥游选择隐瞒了玉千城和宗主的事,只推说他们两人在桃源渡口决战,双双殒命。玉千城不但是处于走火入魔的危险状态,还带着天师云杖———若四宗任何一方打起天师云杖的主意,恐怕又是一番恶战。

    “很难保证,但至少、他们愿意短时间内先守好学宗和据点。”逍遥游负手而立,“毕竟你我都出面了,想必很容易察觉出异常。”

    “星宗呢?完全没有动作吗?”

    “嗯。星宗必是已经知晓了玉千城之事,故意隐匿避祸。毕竟玉千城也是肉身凡躯,走火入魔的状态坚持不了多久———届时,各宗为解决玉千城之事折损八百,星宗便可坐享其成。”

    “那就更要加快速度。”我下定决心,“玉千城如今还在修真院后山游荡。山脚处也有百家千里,需先设法将这些百姓迁出。”

    “此事只能仰赖星宗。”逍遥游思索了片刻后说,“我去见星宗宗主。”

    逍遥游反应很快,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要走,我看着他的背影雪色的长发和黛蓝的饰带,突然出声喊住了他:“逍遥游!”我想说我去见星宗宗主。

    如今学宗落魄,逍遥游又失了功体,星宗宗主本就是势利之辈,对他估计会好生刁难一番。逍遥游过去平桃源水灾时,几句谗言都能惹得他隐世十年,如今求人办事,又恐怕难免被星宗宗主口上欺辱几句,对他而言岂不是文人折骨。

    逍遥游却只认为我担心能否劝动星宗宗主,他头也不回地说:“此事可卖道域人心给星宗,宗主没有理由不答应。”

    我叹了口气,想说那我也一同去。这时思弦突然传来消息给我,阎王鬼途事变了。

    (三)

    孟春生套了件寻常使者的衣服,灰扑扑地从火场中冲出来时,只抱着阎王翎和一把匕首。

    最近道域四宗开始接连混战,孟春生本想见恪命司,与他沟通阎王鬼途是否要趁此时迁回中原。然而打开石门时,迎接他的却是恪命司的尸首。自从恪命司开始与自己争权,孟春生无数次幻想过恪命司有朝一日自己爆体而亡——但绝不该是现在这个时候。

    孟春生多少也有点医者素质,第一时间上前去检查了尸身,尸首分离,脖颈处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决堤似的往外涌血。手指划过伤口边缘,光滑齐整,果然是一剑毙命。

    “……”孟春生开始骂骂咧咧,早知道恪命司身边那个鬼谷纵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果不其然,养虎为患,现在主子把自己给玩没了。

    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对劲,鬼谷纵横的目标不应该只有恪命司一个,那人应该是想全面掌握阎王鬼途。孟春生刚反应过来时,一抬头便看见了剑身的半片寒芒。

    覆秋霜执剑一步步走过来,面前的孟春生果断起身冲了出去。外面已经火势冲天了,阎王鬼途的人都乱了套,孟春生到底也是徐福的心智,当即按捺住慌乱,回殿厅取了阎王翎。

    孟春生一路上择径而走,绕来绕去只能往四宗的地界而去。

    “什么人?!”几个剑宗弟子执着剑几步轻功而来,孟春生见他们靠近,冷静地握住了怀中的匕首。忽有一片术阵降落,孟春生还不及反应就被卷入其中。

    我挥袖撤了术法,一把提起孟春生的后领将他扶稳:“可算是找到你了,快跟我走。”

    “你怎么来了?”孟春生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我走,“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我当然想让你死,但不是现在——否则阎王鬼途就真的落入纵横家手里了。”我回头看向孟春生,“你得活着回中原,集结阎王鬼途。”

    “中原……”孟春生沉吟了片刻又气愤起来,“幽冥君早就把药物和器皿都迁走了,我反应过来已是人去楼空。”

    “不用担心,幽冥君不是纵横家的人。”

    “纵横家,”孟春生狠狠地说,又突然咳嗽起来,“方才我还撞上他杀了恪命司……”

    我见孟春生咳得厉害,担心他在火场里被熏伤了嗓子。刚要上前去检查情况,突然又意识到方才孟春生说的:“……你说,你方才逃出来时,撞上了纵横家?”

    “是啊……要不是我逃得快,你来只能给我收尸了。”

    我心猛地一沉,覆秋霜没有当即杀了孟春生,绝不可能是他逃得有多快,难道……

    突然有一道压迫感千斤重的剑气向我们的方向袭来,我情急之下猛地将孟春生推开,剑气在我们两人之间劈出一道深深沟壑。这时面前的林间走出一个青衣长者,执着兰波潋滟的一柄剑。

    我右手暗自攥紧了丹覃,低声对身边的孟春生嘱咐:“快走,去桃源渡口。有人接应,路上不要停,直接回中原。”

    孟春生看了我一眼后,抱起物件转身就逃了。我对覆秋霜说:“劳烦雨相挂念,只是我在这里,您恐怕一时半会儿追不上绝命司了。”

    “本相原来就不是冲着绝命司来的,”覆秋霜捻了捻长须,若有所思,“用他,果然把你引出来了。”

    覆秋霜话音方落,从周围闪出来不少鬼市的死士,皆是黑衣鸦羽,不消多时就包围了两周。随意扫上几眼,都是拳腿掌棍的高手。我说:“雨相莫要落井下石了,我现在可是道域台面上少有的外境人。”

    覆秋霜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将瑰丽的剑身横过来,“玉千城迟早是要死的,但他手中的天师云杖可不能被你截了。现在是难得的机会,不杀你、难道放你回中原墨家、后患无穷吗?”

    我盯着他剑上开始闪烁跳跃的流光,还有身边正在缩小包围圈的黑衣死士,覆秋霜是带着必杀的心来堵我的。无奈他思路如此清晰而坚定,甚至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正在思索着应对之策,这时忽有一声悠扬的琴音传来。这琴声不含一丝内力,全然都是琴师的巧手技艺,只捻了一指,覆秋霜忽然剑一颤。我捕捉到他这一反常的举止,刚想挑剑破阵出去,忽又见逍遥游缓步走进了包围圈。

    他还是一如既往平静从容地缓步走着,挺拔如雪松,单手负在身后,雪色长丝被风扬起时肆意纠缠在风中,固执得山颓木坏。他此时可是,半点功体也无。

    我急收了剑势,刚想伸手把他护在身后。逍遥游又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猝不及防将我拽至身后。我扶着他的手臂才勉强站稳,刚想问他什么情况,突然注意到覆秋霜收了剑,带着满脸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们。

    我这时了然,逍遥游果然是覆秋霜的同僚。一个从未出过道域的原土贵族,怎么会喜欢喝中原特产的黄山毛峰?原来他也是鬼谷纵横。

    逍遥游微侧首低声对我说:“走。”

    我抬眼看了看覆秋霜诡异的笑容,低声回他说:“你,万事小心。”然后收了剑转身离开。黑衣死士没有拦我,这时我又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逍遥游,只他一人白衣站在中央,如同一颗雪落于人间。

    不知道纵横家同僚之间是什么情分,但若是在同门相互背刺的墨家,逍遥游如今的境况可真是要命了。

    (四)

    已是月落柳梢的时分,息影阁内已是烛火通明。玄之玄猛地一把推开了阁门,檐下悬着的铃受惊后,疯了似的乱晃。这时他又无端业火兴起,挥袖把铜铃尽数劈了,随后才有些满意地执着情报册风风火火冲起来。

    铁骕求衣正用一块上好的鹿皮擦着磐龙刃,抬头见玄之玄发着无端怨气:“老七每次来,都像是要兴师问罪。”

    “我倒是想,但是不知道问谁的罪。”玄之玄把手中的纸往桌上甩落,转身坐上了正中的太师椅并架起了一条腿。

    铁骕求衣收了刀和鹿皮,只瞥了一眼,纸上寥寥无几字:“钜子回了中原后,何处也未去?”

    “何止是何处也未去,他只在边境几处客栈流连,连中原地界都未完全踏入。”凰后挑了挑指甲,啧啧道,“尚贤宫事变已经两日了,他那么悠闲、我都怀疑是不是替身了。”

    玄之玄架着双腿,双手抱胸靠在座椅上阖眼沉思:“黑水城和尚贤宫,这两地,他必去一处。但为何他现在毫无动作?”

    “师者,钜子去了风明雨盏。”墨者突然想起什么。

    众人精神起来:“去见了何人?”

    “呃,只订了一些纸,我们已检查过了,并没有异常。”

    全阁又死寂了,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只有太叔雨称赞道:“……有品味。”

    玄之玄睁开眼瞪了太叔雨一眼,转头对墨者说:“继续探!再探!任何动静都要汇报。”

    “在搞清楚钜子动向的同时,或许得先思考一下老小的事。”老六伸手抖了抖烟杆,烟灰顺着他的动作漱漱而落,“多亏了老大在道域联合纵横家暗算她,我们现在还得分神关心老小这个变数。”

    琅函天闻声清了清嗓子:“咳……她讹我的时候,本事可是大得很。”

    “老大,”庄老六搁下烟杆,双手交叠,“师弟的意思是,如果将来老小以你作借口发难,我们很难保证选择你、放弃她。”

    这时众人的表情又微妙起来,老四说:“生意人嘛,看你们俩筹码喽,我绝对是最公正的。或者说不如师弟先给老大算一笔……啧、挺麻烦呐。”

    凰后看起来先不胜其烦,率先起身:“乏了,我先去睡。谁愿意费这口舌请便。”她晃悠悠没走几步又笑着回头:“老七,你今夜可不要失眠呀~”

    “此事嘛……”玄之玄挑了挑眉,翘起二郎腿居高临下地说:“老三呢?”

    “三师者信中说再搁几日,便从龙涎口绕去桃源渡口。”

    “老三愿意出面,倒是尚可。只不过、信中可还有说,他还要几日?”玄之玄又心急起来。

    墨者沉默了一瞬后补充说,“……信中还说,莫催,越催越慢。”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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