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百六十六名天赋异禀的修真院学童与二十七位道域教师栋梁皆无声无息死于一夜之间，只剩下四名孩童因夜间私自出游而幸免于难。

    修真院惨案如潮水般传遍了道域，虽然四宗有意压制了，但总有人刻意四处散播，引起恐慌。一时间，全道域的气氛都压抑了下来，谩骂与抨击的矛头直指如画江山与云棋水镜。

    但这种学宗的危机时刻并没有持续很久。在默苍离的提议下，碧松影公开了四名幸存孩童的身份，正巧分别属于四宗。

    明眼人都明白在天元抡魁之际发生此等惨案意味着什么：这四个孩子将毋庸置疑是各宗参加天元抡魁的人选。

    一时间舆论风向又混乱起来，虽说惨案的证据本身指向外界武学，但直接得苍白，自作聪明的坊间百姓纷纷猜测此惨案是为天元抡魁做准备，若是这样，那么四宗皆有嫌疑。坊间要求四宗出面解释的呼声日益上涨。

    默苍离此举四两拨千斤，因为不只是道域坊间百姓偏爱阴谋诡谲、指点江山，此时连四宗都彼此猜忌，四宗联盟间摇摇欲坠，巧妙地避免了星宗与刀宗跟随剑宗一同压制学宗。

    钜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有逆风翻盘的能力。也免得我挂心四宗之事，可以专心处理阎王鬼途之事。

    强心药被毁，同时间夜里修真院又出此惨案，阎王鬼途内部也一片混乱。我先前想不明白恪命司安排强心药的举动，更不清楚覆秋霜的目的和立场，如今与修真院惨案联系在一起我终于明白。

    琅函天与覆秋霜，原来早就绕过我建立了某种联系。按照他们的初始计划，这些修真院孩童应是死于药物，被我插手阻拦后才不得已安排了毒药与掌杀。

    这是我的失职，是我没有盯紧覆秋霜和琅函天，才会出此事。还有咏天涯，他受我牵连掺入阎王鬼途，至今已过了五日还音信全无。

    想到这里，我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玉骨扇，这时默苍离突然推门进书房，垂了羽睫温柔地看我，而我条件反射地抬头与他对视。不见他则已，一见，多日的想念便如藤蔓般疯长。

    我站起身来，几乎是本能驱使地快步走向默苍离。他肤色本就透白，这时衬着水青的发丝，看起来又有些白得虚幻，下颌线和脸庞边沿几近融化入日光。

    我抬手正想抚摸他的脸庞，突然间又止了手。我想先解释一下为什么回书房。

    修真院惨案之事后，老大销声匿迹了，他支给我的墨者都来不及收回。虽然不清楚出了何事，但我现在应固守在阎王鬼途，杜绝琅函天再与覆秋霜接触。

    但修真院惨案出，我又担心默苍离给自己太大的心理负担，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来见他。如今看着他的眼睛我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不能说“你不要自责”，也不该说“其实是我的失职”，这样只是给他更大的心理压力。

    默苍离见我犹豫，抬手又将我缩回的手握住，随后微一侧首，贴上了我的手心。我猝不及防，睫毛一颤，心猛跳了几下后又慢慢平静下来。

    我说：“我想你了，还没等多久呢，正好你回来。”

    他低沉而平静地说，像低语呢喃：“感觉你来，就早点回来见你。”

    “……”默苍离、还蛮会的嘛。我笑了笑后把手抽回来，拦腰抱住他：“一会儿可还有事？”

    他沉默了片刻后，“神啸刀宗宗主昨夜遭人暗杀，死于咒命七罡字与怒天之惩。”

    我震惊了：“什么？就昨夜？几个时辰前？”

    “嗯，刀宗有书信为证，是如画江山约战。”

    命运越来越会开玩笑了，我不禁脆声笑了：“刀宗宗主蠢吗？这种非常时刻，有人书信约战，真就敢独身赴约？”说不是为了给学宗添乱我都不信。

    默苍离揽住我的肩膀回拥，“此事未到绝地，琅函天还在道域，就借他此手，引他出来。虽然损失不小，但届时也可结束一切。”

    我抬手揉他的眉心：“玉千城果然不知道琅函天设计毒杀修真院学童之事，这倒是唯一的好消息。”

    “纵使玉千城心思再重，也是一境神君。琅函天杀害道域未来的人才，于他而言绝不是好事。”默苍离言毕又牵我过去桌案边坐下，抬起右手抚上我的后脖颈，忽又俯身低首。

    他像是接吻，但我知道绝不是。默苍离此人的习惯，在亲吻之前必须亲自仔细拭净我唇上的胭脂。他对此习惯的坚持程度已显得过于较真，好像不那么做就无法从冷静自持的他变得情意缠绵。

    我正不知他要干什么，这时他额角浅淡的碎发触到我的额头，他手上微一用力，我一抬头就与他额发相抵。

    我瞬间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碎发，他浅浅的呼吸，还有他额上的若隐若现的止戈流剑印。

    默苍离安静地阖眼，右手还稳稳扶在我后颈，我知道他是很累了。距离这般近，我们的呼吸相互交错，同气连枝。

    我突然觉得很满足：不管世道有多混乱，天道有多荒谬，能和他一起面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默苍离突然低低地唤了一声：“伯玉。”

    “嗯？”我睁眼正要问他怎么了，默苍离又忽的右手一用力，我突然失去了意识。

    （二）

    “师者，玉千城与碧松影约战于桃源口。”影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山洞口。

    “果然，玉千城这个头脑简单的蠢人还是沉不住气。”琅函天笑着从山洞走出来，眼神不经意又瞥到影形身边眉目俊秀的兰紫衣裳的男孩。

    “你来干什么？”琅函天脸色一沉。

    “夫子，”荻花题叶微一作揖，“师父确实赴约了，此消息保真。另外，天师云杖留于剑宗内阁之中。”

    琅函天脸色警惕：“提起天师云杖，你是什么意思？”

    “夫子留在道域迟迟不走，可不就是为了天师云杖？”荻花题叶笑了出声，“不得已走到这一步，夫子今后珍重啊。”

    琅函天盯着荻花题叶阴阳怪气：“不得已走到这一步的人，可并非只有老夫啊。你可是手上背着行诗乐苦的命债——说起来真是有趣，你何必多此一举杀了他。”

    “嗯……”荻花题叶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可能，我和夫子一样，都不想受人摆布吧。”

    “……”真是自作聪明啊，琅函天在心中无声笑了。

    琅函天别了荻花题叶后急急往剑宗内阁而去，如今形势确实如荻花题叶所说，发展到了双方都最不能接受的程度。原先他只想让修真院的学童用阎王鬼途的药，只需要让他们病倒一段时日，平稳地度过天元抡魁即可———他对玉千城也是这样保证的。

    但钜子插手，险些不能成事。退无可退了才出此下策。

    如今在玉千城处，琅函天也没法交代，只能将责任尽数推给如画江山和云棋水镜；阎王鬼途又有渠伯玉阻挡着，不过她这一关，必是不能接触到覆秋霜。而覆秋霜也非池中之物，要想再借他的力量，恐怕会被他狠狠讹上一顿。

    幸而玉千城还是扛不住舆论的压力，公开与碧松影宣战，而天师云杖被留在剑宗内。这是绝佳的机会，后续不再有。

    必须去取得天师云杖，然后留影形再做上虚晃几招，金蝉脱壳回到中原即可。琅函天还是剑宗辅师，凭此身份，在剑宗内走得毫无阻碍。

    他凭借记忆在剑宗内穿行，最后独身一人走进了寂静的内阁。此时已是黄昏将逝，重重机关核心的内阁只有一缕阳光透入，尘埃与游丝在光柱中上下沉浮。

    琅函天看见了在剑阁之中的天师云杖，即使在黑暗中、在一缕仅有的阳光中，杖身上满是凹凸深浅的符文，带着王骨与生俱来的深邃不可探的磁场。

    琅函天上前几步、还差几步、就差一点……手刚要触碰到杖身，云杖周围的术法结界忽然炸裂了。

    “怎么？！”琅函天几乎是动用了全身功体才避开炸裂的巨力，方才站稳又是一阵剑气袭来。

    黑暗中走出两人，竟然是玉千城和碧松影。至此琅函天明白彻底中计，他们大费周折演了这出戏，结果居然是用天师云杖将他引出。

    “琅函天，你果然来了。”玉千城挽了个剑花，“这段时间，道域祸事频出，果然都是你在背后操纵，甚至还打了天师云杖的主意。我为一届神君，一定要将你捉拿归案，告慰道域亡魂。”

    “……”演戏不知道是在演给谁看。碧松影侧目看了玉千城一眼，差点没绷住笑。而琅函天站在原地冷静地盯着玉千城，从容不迫。

    玉千城还真是……头脑简单啊，他琅函天好歹也是墨家九算，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就前来取云杖。他不怕有埋伏，只担心天师云杖不在此地。那么……琅函天转头看了眼术法阵地中的天师云杖，既然在此地，他就有办法抢过来。

    “……”不对！玉千城为何会与碧松影结盟，难道……琅函天飞快巡视了全场，忽然间见到碧松影捧着的一面苍漆铜镜。

    是“鉴世镜”，钜子例会时常习惯执着此镜，意在鉴己鉴世。琅函天呼吸一滞，双瞳猛地扩张：竟然是那个人。

    碧松影见琅函天死死盯着自己手中的铜镜，温雅地拱一拱手：“剑宗辅士，久见矣。云棋水镜先生托吾有话告知……”

    琅函天脑子“轰隆”一声，脑海开始自动飞速回忆。

    「钜子将鉴世镜反面阖下，侧首对着自己的屏风眯了眯眼，眸中有些轻蔑：“再讲一遍。”」

    碧松影从宽袖中摸出一封合叠的书信，慢慢展开。

    琅函天勉强将目光从鉴世镜转移那薄面信纸上，又是头皮一阵发麻——这是“风明雨盏”专卖的信纸，在道域买不到这类纸——果然是钜子，只能是他了！

    「 “再讲一遍。”他第二次重复，这次的眼神中轻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怜悯。」

    怜悯，真的是怜悯。他琅函天、为什么需要怜悯？

    琅函天头疼欲裂，碧松影在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回忆与现实他都有些分不清，只看得见信纸的背面隐隐透出许多字来，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面纸。

    虽然恐惧在心里疯狂发酵蔓延，琅函天当机立断，此时必须弃了天师云杖，先逃离道域再说。

    “玉千城，你以为送我一个出去，你神君之位还能稳坐吗？”琅函天不动声色地以手杖轻叩了地面，随后静静等着回应。

    “琅函天啊，你以为还能忽悠本君吗？不送你出去，本君的神君之位才是真的坐不稳。”此时玉千城已取了术法阵中的天师云杖，阻在内阁的东南角，与碧松影一同形成夹击之势。

    琅函天愈发紧张起来，因为他什么回应都没听见。为什么、影形没有回应？莫非钜子不在此地，而是去寻了自己的影形？

    对、太合理了，他还是享有墨家最高权威的钜子，老七又不在道域，就优先级而言，影形必会弃了自己，转而听命于钜子。

    而鉴世镜与这封信，是为了拖延时间吧……毕竟钜子想寻出隐藏于附近的影形也需要一些时间。

    现在才想通这些……琅函天手脚有些僵硬。玉千城与碧松影皆是一宗之主，且不论武学已是道域之顶，更何况玉千城还有天师云杖，能免疫所有道域同源的武学。

    “辅士先生，你已是必输之势，放弃抵抗接受道域公审吧。”碧松影和蔼劝说。

    可是他不甘心。走到这一步，几十年积攒的势力已经折损在钜子手上，连他在墨家培养的那部分墨者都被渠伯玉白嫖走了。至此，如果他连天师云杖都拿不到，就是彻底的空手而返。

    拿不到则罢、拿不到……道域就给自己陪葬吧。

    琅函天从袖中摸出一个指节大小的蛊物，转过身对玉千城说道：“从前给你种慢性引物，是想等剑宗赢了天元抡魁后，再除掉你。老夫从未想过那么早就要用此物，虽然略显浪费，但是——”

    琅函天将蛊物捏碎，“玉千城，永别了。”

    碧松影反应过来时，玉千城已经双目赤红，痛苦地跪倒在地上。碧松影连忙赶上前去查看他的情况，尚余几步距离时，玉千城突然执剑刺了过来。

    碧松影战斗本能地出掌正面迎击，看见玉千城的双眸时，明白他这是走火入魔之态。

    琅函天理了理衣衫，一身轻松地准备离开内阁。碧松影转头见他要逃，也想追上，无奈玉千城也追过来，碧松影也只好一路且战且退。

    琅函天站在出口的位置，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碧松影说道：“宗主可别将走火入魔的神君放出去了，道域如今人心惶惶，若是见到此景，恐境况更不利。光风霁月的学宗，想必一定会保护好坊间百姓的。宗主，好自珍重。”

    碧松影心猛地一沉。

    （三）

    “小妹，今天阿兄一定要把这只纸鸢子放起来，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

    “……阿兄，上次爹娘看见了这些木屑子已经发过一次火了，要是再被抓住，我可救不了你。”

    “绝对不会的，我已经藏好了……唉，小妹，你倒是来帮我拽一把！”

    “…………”

    “伯玉，此纸鸢赠你，你想见我时都可遥寄心意。”

    “…………”

    “我说，它是木签支的，实心，飞不了。”

    “…………”

    我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睁眼从床上翻身起坐。怎么回事？我急促地喘着气，额上冷汗直流，我怎会在卧房的床上，身上也穿着寝衣。

    我记得清清楚楚，先前与默苍离在书房，然后发生了什么？他唤了我一声之后、之后……头好疼。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自修真院惨案后我一直未规律地合眼休息过，回想起这些事情好像是大梦一场。

    默苍离呢？他为什么把我弄晕后安置在这里？必须出去看看，我果断起身换衣服后冲出卧房，在整个居所小筑都寻了一圈：不见默苍离、而且所有的墨者都在居所待命。

    我越来越慌张，于是先去找了桃源渡口。这里依旧是山清水秀，即将入冬的气氛四下里有些寂寥。

    我从前是很喜欢这种酥骨的寒凉，但现在却很害怕：且不论桃源渡口了，我这一路上所见为什么那么安静？绝对不应该如此安静。像是一切都重置了。

    我睡着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又赶回了居所，鹅黄衣裙的思弦见我回来，遥遥从廊道的一端跑过来：“师父———”

    “思弦、思弦———”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为什么所有的墨者都回来了？还有、钜子在哪里？”

    “这……”她眼神躲闪，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师父，有客要见您。”

    我又撇了思弦，三步作两步跑进了待客厅。来客见我风尘仆仆跑进来，转过身来。

    印入我眼帘的是一袭月白的衣袍，洒了黛蓝的竹，还有那雪色发丝与眉睫。我震惊了：“逍遥游？怎么是你。”

    逍遥游垂了垂眸，将手中执着的铜镜递给我：“云棋水镜所留，物归原主。”

    “……多谢。”我这才注意到鉴世镜在逍遥游手中，急忙接过物件。

    “玉千城与宗主对外公开约战，实则云棋水镜设计以天师云杖作引，逼琅函天现身，由玉千城和宗主对付他。”

    “玉千城怎会答应与学宗结盟？”我疑惑地抬头，这时逍遥游看了我一眼。

    “云棋水镜认了修真院惨案的罪名。只要捉拿琅函天，玉千城还是清白的神君，他没有理由不答应这笔合作。”

    逍遥游默了默后又说，“云棋水镜将你藏于此处，应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他和我真的都很自作多情，有意无意地陷在保护彼此的因果报应里。

    我笑了笑：“那我家先生现在在何处？他不会此刻被四宗监|禁吧？”

    “计划途中生变了，”逍遥游平静地说，“你若要寻他，便回中原吧。”

    默苍离竟走得这样急，看来是尚贤宫事变了。但是至少他此时安全，我焦虑地咬了咬唇，抬头追问道：“出了何事？”

    “琅函天已入绝境，最后不惜同归于尽，运作了玉千城体内扰乱心性的蛊，令玉千城失智失识，走火入魔。”

    什么？头好疼、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玉千城、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就差临门一脚了……我突然又想起什么：“那宗主呢？”

    “宗主为封锁消息、阻玉千城出内阁，牺牲了。”

    我震惊了：“凭借宗主的战力怎么可能？难道天师云杖在玉千城手上？”我盯着逍遥游的眼睛，他虽然一字无言，但是我读出了答案。

    已经愤怒不起来了，我无力又无奈地笑了。天运屡屡与我们擦肩，真不愧是天地不全。

    但凡……玉千城在出事之前，尚未取得天师云杖……但凡、天师云杖就干脆被老大抢走罢了、、事态也不至于发展至此。

    “浪飘萍呢？他陪着宗主一同去了内阁，他……”逍遥游羽睫忽颤，我又笑了：“不会吧？”

    “他没事。”逍遥游波澜不惊地说。

    “……你带我去见浪飘萍。”我心里很不安，没事是哪种没事？逍遥游站着没动。

    我着急起来，“走，你带我去见他。”同时伸手握住了他手腕，他竟没有躲闪，我突然又察觉出一丝异常：

    ———我抓着逍遥游的手腕，竟一丝内力都没有察觉到。

    我觉得蹊跷，心慌更甚。握住他的手腕，蹙眉凝神，还是什么都没有感受到。逍遥游的功体，竟消失地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