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诗

    (一)

    “咚咚——”

    我伸手敲了敲雕花移门,换作嬉皮笑脸的神色对屋内的老者叫道:“师兄!”

    琅函天抬眸看了我一眼,轻蔑地哼了声,“油腔滑调,什么事?”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问你要件东西。”

    他有些警惕地望了望门的方向,“门都不知道掩了,你可真是愈发胡来了。”

    “这剑阁都是老大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市侩地笑笑,“师兄把血不染给我吧。”

    琅函天停了手头的活:“血不染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未必适合你。更何况道域不能失了血不染。”

    “老大可真吝啬,”我想了想,“整个道域都是你的囊中物了,分把普通的剑给我也不过分吧?怎么说我也用阎王鬼途给你办了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血不染不可以,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突然像想起什么,随后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好久没有和老四联系了,如今竟也有些想念……还有老七,致信不辍,料想也是关心道域的紧。”

    “老小!”琅函天猛地一拍桌子,带着些警告的怒气。

    我摊手表示无奈:“我只是想要血不染,你不同意,那我只好找老四和老七来一起分杯羹,横竖我也能分到点东西。”

    “你还嫌道域不够乱吗?”

    “乱不乱可不是我需要操心的,我只是想要点东西,不想空手而归罢了。”我冷冷地说。

    琅函天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妥协了:“今夜子时,我会把警戒撤去一半,你自己去取。但我有条件,天师云杖必须给我。”

    “这不就好了,”我笑眯眯地站起来,“非要逼我说不好听的话,伤和气。”

    琅函天幽幽地看着我:“小心,别走火入魔了。”

    我说:“异闻传说受到有心人的编排总是显得面目可憎,但我不信。至于您,也要保重,毕竟得有命,才能拿天师云杖。”

    (二)

    “阿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抱着血不染赶到飞凕家的时候,内外三进的宅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几乎所有人都在院落中,飞凕被几个老仆人拦在外院不得进入,哭喊得我心中生涩。

    几位老仆见我来,像被抽光了气力似的跪倒在地上,眼中是纷纷的无助,乞求地喊着我:“姑娘……”

    我把血不染收起来,有些麻木地走上前俯身抱住了飞凕,他趴在我肩头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上的衣衫瞬间就湿了大片。老仆眼中也有泪光闪烁,指了指后院东厢房后叹息似的摇头。

    我点头了然,把稍稍安抚了的飞凕托付给老仆们,自己往厢房走去。内室的珠帘席幔后有一倩影悬于房梁之上,隐隐有脂粉馨香透出来。若不是此身影实在僵硬得诡异,房内的景象甚至寻常而熨帖。

    妆奁中有一封合叠的书信,我取出来读了,确实是岳万丘之妻亲笔所写的绝命书。

    她本就有愧于岳万丘,顾念他多年照顾之恩,又因岳万丘最终死于玉千城之算计而绝望求死。

    我把信收了,看向内室的身影心中百味杂生:其实两人都何尝愿意独活。但是我依旧怨恨岳万丘背叛默苍离此事,纵使他们夫妻如何伉俪情深,我最多只能共情,却无法理解。

    人间事总不圆满,或许是因为天地本不全。

    将岳万丘之妻的后事托付给几位老仆之后,我就牵着飞溟的小手离开了。短短时间内岳万丘一家遭此变故,这几位重情的老仆还坚持守在这里照顾飞溟,也算最后一点微末的人间温情。

    飞溟麻木地跟着我走,虽然此时他不似方才那般痛彻,但从他的小手传来节奏性的颤抖和抽搐我知道:他止不住啜泣,但在刻意压制了。

    我想安慰他几句,抿了唇却不知道说什么。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一直走到岳万丘在枫叶渡留的小庭院。

    我止步在院外,蹲下身把血不染递给他:“今后你带着此剑住在这里,照顾好自己。”

    飞溟看着我一言不发,丝毫不顾及我手中的血不染,眼眶中还有残余的泪水,我知道是他在无声抗拒。

    ———因为这是一柄害死他父亲的剑。

    飞溟虽然表面看似是小鹿般的单纯孩子,但我知道,他其实非常聪明,尽通人事,对于道域发生的所有事他都清醒如镜。

    我站起身来把血不染立在地上:“虽然这么说对你很残忍…但是,不管你过去为何故作懵懂,现在你必须提起这把剑来一个人活下去。”

    飞凕没有动作,我继续说:“若你不知道为何而活,那就恨起来。”

    过了许久,他慢慢抬起头与我对视,棕色的眸子里有些让人寒噤的光。

    “你父母皆是被玉千城和琅函天所害,逝者已无法挽回,就只有你怀着恨意活下去,来日报仇雪恨。这些才是有意义的。”

    飞凕终于抬手握住了血不染纤细的剑身:“我要如何报仇?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来日方长,无需着急。你带着此剑,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父亲想要告知你的一切。在这之前,你需要用好此剑,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这处住所。一有机会,你就离开道域。”

    “离开道域?”飞凕抬眼看我又有些迷茫。

    “对,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我蹲下来平视他,低声说,“若道域之事结束时我还活着,我会来枫叶渡带你走。如果我没来,不要等我。今后若有任何人阻拦你,就用血不染杀了他们。”

    (三)

    棕褐色窄袖劲装的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带起一片风沙:“是说,花为什么还没来啊?”

    树下立着一个水蓝色广袖的女孩,她抬眸又望了修真院的方向一眼:“或许是昊辰有什么事耽搁了。”

    “花痴已经超时一个多时辰了,能有什么事情耽搁啊?来看月轮花也是他建议的,现在又不见人影……”风抓了抓脑袋,望了天色一眼,“没有他在,咱们也没有办法进剑阁去看月轮花。”

    他们三人借着晚膳的时间偷溜出来,原先约好先去坊间买点吃食,再去剑阁看半个时辰的月轮花,差不多赶着夜禁回学院去。但如今花迟迟不来,到现在已迫近门禁的时刻,如果不赶回去恐怕就真的暴露了。

    “不如……”风有些为难,他想说不如先回去吧,但怕拂了两人的意。

    盈曦闻声看了看少年,抬袖遮了遮扑面而来的风沙,少年这时在她眼中看出了一丝遗憾和不舍。

    于是少年舌头一绕,话头转而变成了:“不如再等等吧,这月轮花十五年开一次太难得了。”

    随后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又对盘腿坐在树下的飞凕问道:“月,继续等花,你没问题吗?”

    飞凕抱着小木剑抬起头来,看起来无欲无求:“……我不要紧,大哥等,我就等。”

    风看他这副样子又有点担心:“月,你最近是不是搬家了……除了修真院之外,最近总找你不见。唉不管怎么样,还有我和花、雪,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好的大哥。”飞凕乖巧地点点头,只字不提搬家的事,这时盈曦不动声色地看了飞凕一眼。

    风也是一时兴头上,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只抬手揉了揉飞凕细碎的刘海:“月,你这样让大哥很担心呀。”

    三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月色晃晃悠悠悬上中天。估摸着连修真院门禁的时间都到了,风这时终于警觉起来:“花不可能到现在都不来,一定是出什么问题了。雪,月,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回修真院看看……”

    “不可以!”盈曦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她平日里柔声细语的,这次喊得甚至有些破音。

    风刚迈出一脚就被盈曦吓住了,疑惑地转身问她:“怎么了?”

    “啊!”盈曦这时意识到方才自己太过于激动,“……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万一昊辰快来与我们汇合了,寻我们不见,又不能重返学院,岂不是进退两难。既已经过了门禁时间,干脆再等半个时辰吧……他若是还不来,就回家罢。”

    “这……”风已有些动摇,月轮花是肯定看不成了,那又为何必须在这里等着呢?但他见盈曦急得小脸通红,又有些担忧。

    “大哥。”飞凕突然站起身来,“再等等吧。”

    风这时又讶异为何月也这样说,但他看向飞凕时,飞凕眼中的坚定和担忧又是那么真切。他这时只好妥协说:“那好吧,就再等等。”

    (四)

    “师者,修真院方面一直没有消息。恪命司要您去查看一下情况。”

    我方才走出万茧山,墨者就上前来与我耳语。那当然是没消息了,毕竟有咏天涯在修真院盯着,若有消息才是真的有鬼。

    我扯了扯嘴角说:“知道了,那我就不厌其烦给他走一趟吧。”

    时间估摸着两个时辰了,咏天涯应已经处理了修真院的那批强心药,我也须得赶过去,不能让他等太久。两人既已冷静了这许多日,我已准备好将一切都向他坦白。

    以隐藏行踪为借口,我屏了所有人,自己往修真院后山而去。然而我靠近后山,心中疑窦愈深:此地太安静了!无论是阎王鬼途之人、或者是道域人搜查,甚至是修真院学童喧闹,任何一种形式的声音都可以,但就不该如此死寂。

    我一步踏入四方庭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阎王鬼途使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皆是,死状皆惨不堪睹。那批运输强心药的木箧堆在一旁,东倒西歪,内中的药物倾泻出来,铺得满地都是。我连忙赶上前去一一检查,箱内的药物被火烧过,箱内壁都被灼得灰黑。

    这些药物都是试剂或药丸,被烧成这副惨状必不是寻常火。我将手指探入箱内,摸了几寸灰烬,确定了是五行火。是咏天涯,是他的术法痕迹!我终于安心了,他果然将这批药拦下来了。

    “……”稍等,咏天涯呢?这一切都正常,皆在计划的安排之中,但是怎么寻不见他。方才落地的一颗心又忽的悬起,我立刻扶着箱箧站起来。他在哪?

    我开始疯狂地满庭找咏天涯,后又出了四方庭,在整座后山找。按照这批药被烧成灰的程度,早在一个多时辰前他就已经解决了此事。那么我既然未赴约、有那么多时间,他为何没来找我?

    术法沿山遍布了一片,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如果咏天涯不是来找我,而是第一时间去寻了宗主,那么此刻道域之人应早就到了后山,为什么空无一人?

    我游魂似的又回到四方庭,突然发觉箱箧边有大片已干涸的血迹。咏天涯偏爱白衣素纱,又有些文人骚客的洁癖,即使下杀手,术法落下时也常不见血。我一时疑窦心生,又细细检查了那些倾倒的箱箧,突然从箱下摸出一把玉骨扇来。

    心猛地一沉,此折扇是咏天涯从不离手之物,现竟落在泥泞之中,连扇骨的玉身上都沾了血。他一定是遇事了……此时我几乎可以确定了,此地还来了第二个人。此人趁咏天涯俯身去处理箱箧内的药物时,给了他猝不及防的一击。

    但是强心药依旧被烧了,咏天涯虽然不见踪迹,但此人绝不该是冲着他而来的。那么此人的目的是什么……我摩挲扇骨的手忽的一顿:修真院!

    我跌跌撞撞地下山,又从后院翻身进了修真院。寝楼内空无一人,被褥叠得整齐,且被衾冷如铁:这说明这些孩子没回来就寝,难道还在后厨?

    我飞快地跑至后厨,方才一步踏入后厨的垂花门,忽的又被脚下尸身一绊。我站定后,一种奇异的触觉从脚传至全身,是僵硬。我木然地低头去看脚边尸身:不过四尺的身形,穿着统一的修真院制服。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我以最快的速度调查了整个后厨:没有错,一百六十六名学童以及二十八名教师,皆是一掌入心,当场毙命。

    此掌在胸口皮肤上留下一片淤血,一个黑手印赫赫然,直接经皮击碎胸腔内的心脏,从表皮看并不见红。这是中原的极星十字掌,绝非道域武学。

    我一见此掌便知是冲着谁而来,如今道域台面上的外境人,除了云棋水镜并无其他。琅函天,我从前只知他野心昭然,一心想取代默苍离执掌墨家,却不知他连半点良知都无,竟下得了这种狠手,一人一掌!

    且不论这些孩子和教师奋起反抗会引起多大的动静,草草检查了一些尸身后皆可感受到肌肉麻痹的体征。老大是给他们挨个下了肌松药后,再一掌击杀。估算时间正好是晚膳的时刻,应是在饭食中下毒……

    头好疼,不知是否不死药又起兴了。我扶着门框单膝跪下来,为什么,琅函天一人绝对不能成事。在修真院后厨下毒并非易事,且此时老大已经不剩下多少可用之人。那批孕育在道域的原生势力早被默苍离瓦解,老大亲自培养的门人又都在我手下。

    更何况出现在后山四方庭的那第二个人也使我介怀——咏天涯为何对他毫无戒备,一定是阴阳学宗的内鬼。

    凉风一吹又显得更加头疼欲裂,我懊恼为何早没注意到这位学宗内鬼。且咏天涯也失踪,生死未知。我突然想起玉骨扇来,不知咏天涯可有留下任何讯息。

    我手脚颤抖地把玉骨扇从腰间解下来,幸在扇骨是上好的玉,可阻水火,在五行火之中还保留下了丝绸扇面。我以袖口拭干净了扇骨,慢慢展开。

    那微微醺黄的扇面上绘着人像,没有任何血字或术法的讯息留下。我正焦急,突然又发现那线条勾勒的人竟然是我,云髻微斜,一枝木簪欲垂不落,单手扶着脑袋,阖眼睡意正酣。我很少挽发髻,平日里以环佩束了高马尾最是利落。此画应是旭长辉之子生辰宴上,我在客房中无意睡着的那次。

    我正讶异他不知何时绘了此画,又瞥见一侧的空白留余处描着两句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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