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

    (一)

    “…伯玉?”

    也许是我沉默无言太久,咏天涯也觉出一些异常。他牵着我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颤抖,唤我的声音也有些低沉。

    我浅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垂眸与咏天涯对视:我看见他的双眸中有浓厚的爱意,但是却掩不住此时逐渐浮现而出的悲哀。

    “伯玉?”咏天涯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不确定地又唤了我一声,眼中的悲哀更甚。

    ———因为双目交汇中,他没有感受到我眼中和他一样的炽热。

    我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说:“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暂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不论多少时间,我都不会给他想要的答案。

    但若是能干脆点,还能留给他最大的体面。理智在催我快速决断,这时我忽的想到了恪命司那批高剂量强心药计划秘密送入修真院的日子。

    ———如果、行诗乐苦恰巧在后山遇上这批阎王鬼途之人运输诡异的药品并出手阻了,岂不是合情合理,绝不会招致任何一方的怀疑。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低声说道:“此月十二,亥正。你可以在修真院后山的四方庭等我吗?”

    咏天涯好看的眸子中终于闪现了一丝希望的光,他牵着我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几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继续说:“…我会告诉你我的回答。”

    “好!我一定会来!”咏天涯眸中的阴郁倏忽间一散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天色般的蔚蓝。

    看他澄澈如初,我突然感觉很难受:似有微波荡漾、始于他的眼眸,裹挟些若有若无的芒刺,在往我心口上戳击。这种感觉、好像是心疼,也可能是愧怍。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逃也似的赶紧垂眸扶他起来,避开目光后轻声而飞快地说道“对不起”。

    咏天涯愣了一瞬后缓声说:“不要道歉,是我言之仓促,没有给你准备的时间。”

    我道歉的并不是这件事,但此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自古世间最为人所不齿不过是践踏一颗真心,而我真切地、做了一样的事。

    (二)

    四宗联盟议事堂外的大厅外已经堵满了人,随后几个时辰里将会展开对岳万丘的公审,内外皆是坊间看客,围得水泄不通。暗自酝酿了数日之久,这场戏将如何落幕,是全道域都关心的大事。

    “喂,听说岳万丘已经被抓回来了呢!”

    “那当然,神君出手,岂有贼人作乱的道理。”

    “哼,谁是贼人还不一定呢。外面坊间都在传,这岳万丘是知道了玉千城什么秘密,所以被急着治罪灭口哇!”

    “乱言三千,你是有什么证据啊?”

    “阴阳学宗有人给他作了担保呢!否则啊,岳万丘早就被当场格杀了,哪还有命被带回来。”

    “说的也是奥,只是怎么越来越离谱了。剑宗执剑师,怎么也犯不着阴阳学宗之人给他作保啊!更何况,谁有那么大本事给他作保?”

    阴阳学宗,除了云棋水镜、还能有谁?我听到这里便作罢,抬手把兜帽往下压了几寸后在内厅的侍者中搜寻熟人,与一袭蔚蓝道袍的檐前负笈交汇了目光。

    他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然后绕过外厅的正墙往后院去,我见状后带好兜帽尾随他而去。道域如今还是认剑宗为主,四宗联盟不但是靠近仙舞剑宗地界,议事堂内部也到处都是剑宗的耳目。

    我们穿过了几进摆设布景清一色的院落和厢房,终于在东侧的厅室内见到了碧松影与默苍离,与我们以一帘相隔。他们看起来还在议事,宗主说几句,而默苍离只是随意挑着回几句,虽然遥遥相隔一段距离,我还是能感受出氛围的紧张。

    “姑娘要进去吗?”檐前负笈说着就要上前去通报。

    我连忙抬手拦了:“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我确实没什么正事,只是有些担心。

    他颔首会意之后就告辞了,而我想留在厅外的檐下等默苍离。我正透过斑驳的玉帘和帷幔张望屋内两人的身影,刚要收回目光之时,忽然像是冥冥中的感召,默苍离侧首抬眸与我对视上了。

    我迅速转移了目光,正要揣手转身,又感觉默苍离低声对碧松影说了什么,随后他便起身从内室出来走到了我身边。

    我转头看了一眼碧松影,有些疑惑地对默苍离说:“没事了?”

    “有事。”默苍离幽幽地说,“宗主顾虑太多,我出来清净会儿。”

    我又不禁转身回望了一眼可怜的碧松影,公审此事太大,成即成、败则败,无论是对于结果、舆论或威望而言,俨然是两个极端。我想了想后说:“宗主也是谨慎……”

    “你很紧张?”默苍离突然打断我说。

    “啊?”我很疑惑,有那么明显吗?

    “且宽心。公审之事无论结果为何,都不会株连学宗。”他这时又好像宽慰似的。

    “…什么?”我好像懂他的意思了。

    “对我没信心吗?”默苍离微一目斜,出口还是淡如平常的语气。

    我摇了摇头,他什么时候没赌那么大过,只是我不愿意让他再继续站在风尖浪口上、无论是宠辱奖罚,四者皆罢———我只是想让他远离高台。

    他忽然又没头没尾地说:“你知道,道域不需要云棋水镜。”

    我心猛地一沉:他这是在准备什么。我眉一横,想像往常那样与他激烈地争论,但话到口头、最后还是化作了一无声的喟叹。

    默苍离抬手给我整理了兜帽和斗篷,带着一星半点的笑意第二次问道:“要和我去走走吗?”

    我无力又无奈地说:“去,怎么不去?上断头台都陪你。”

    我们又一次无所事事地在热闹的街市上闲逛,如果忽略我们装出来的清闲。白日的坊间街市与夜市全然不同,夜市中道域百姓日落而息,只在灯火花市中享受生活;而白天的道域则是日出而作,到处都是劳作的人们,透出丰腴的烟火气。

    车马人流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时,默苍离会温柔而习惯地扶着我的胳膊把我护过去。我刚想说我不是纤弱女子,可以自己应付。他又顺着袖袍握住了我的手,像是某些无声的辩驳。

    我惩罚似的用力捏了捏他的小指:“你为什么要选公审?”

    默苍离面上波澜不惊:“没有选择的机会。现在的岳万丘是最好的机会,如果再拖延,他本人的公信力就尚显不足了。对于玉千城和剑宗,只能追求一击败之。”

    我叹了口气,怎么感觉每次都和他不在一个思想频道上。罢了,反正岳万丘此事是十拿九稳了,早些解决剑宗之事倒也省得夜长梦多。如果天运不算太差,我们甚至可以回中原过春节。

    我这样想着,心情又好起来,我笑着说:“你先请我吃顿庆功宴,要最贵的。”

    (三)

    回到议事堂时,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安排。等诸位宗主落座后,剑宗之人就开始宣读岳万丘的罪状:“其罪一,身为剑宗执剑师,不履一师之责,反而结党营私、祸乱剑宗;其罪二,勾结阎王鬼途,助外境之人谋划侵犯道域,其心可诛;其罪三……”

    厅堂外的坊间百姓突然哗然躁动起来,甚至引得许多剑宗师士不得不上前执剑□□。

    “不可能!执剑师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对啊!他尽心职守,扶危济贫,怎么可能做这些事?”

    “你们没有什么证据,不要黑白讲啦!”

    玉千城用力敲了敲手中的天师云杖,场内众人倏然间恭敬肃立起来,他用一种神君的悲悯与惋惜、缓声说道:“吾起初也不敢相信,但人证物证具在。且这些所作所为并非执剑师一人所想,他正是因为多年看守血不染,而遭血神邪气所侵扰。”

    “对于血不染的邪性,众人是很清楚的。正在天师祭祀上,学宗的元若长老便是受血不染所侵染而四处伤人。但不必担忧,血不染此时已被剑宗妥善保管,有辅剑八老亲自看护。”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缄默了。坊间百姓惧怕的则是血不染侵袭心智的传言,而四宗之人则是———这个理由太好了,几乎可以削弱岳万丘的一切公信力和威望。

    终于在死寂之中,又有人群中传出声音:“那么多代执剑师之中,岳万丘也不是看守最长久的执剑师,更何况他修身养性,我才不相信他真的会入邪。“

    “对啊对啊!从头到尾都是神君一宗在说话,究竟怎么样我们要听执剑师自己说啦!”

    这一言便如一石投江激起千浪,要求岳万丘出面辩解的呼声越来越高。玉千城无奈只好忙不迭继续解释,剑宗众人也上前去维护秩序,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失血的矫饰。

    我终于舒了口气,今日的舆论压力属实是出乎我的想象。看来玉千城在道域百姓中的威望已经完全被消磨了,连不知名的小贩小户都敢公然蔑抗他。这其中也是多亏了默苍离多次让玉千城在公众面前吃瘪。

    只要能熬到岳万丘被批准出面,由他当面陈述自己所调查的真相,再呈上准备妥当的人证物证,揭露玉千城和琅函天的阴谋。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终于,玉千城平息不了众人的激烈反应,只好下令将岳万丘带上来。岳万丘料想也是受了些刑狱之苦,一身风尘仆仆地缓步走上了议事堂,神色平静。随着他一步、两步地慢慢走到人群中央,我的心脏跳动愈发激烈,突然我见到他腰间悬着一枚修长的剑穗子。

    如意结打得严实,有些边角被摩挲地发旧,穗子长而轻巧,绳结的色彩都显出温润的气色来。

    此剑穗竟与佩剑分离,况且,岳万丘被抓时,他身上并无剑穗。怎么、、我心中突然升腾起剧烈的不安。

    玉千城厉声问道:“岳万丘,方才剑宗司长所言你之罪行,你可认?”

    岳万丘抬起头,那是一双将死之人无欲无求的眼睛,我立刻明白了:不妙!不能让他开口!必须阻止公审继续!

    然而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岳万丘已经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是,这些都是我干的,我承认。”

    全堂寂静了,只剩下无根的水从檐下砸落,声声敲击着。一下、两下、

    “你说什么?”玉千城又厉声问道。

    “我说,我认罪。”岳万丘垂下了头。

    玉千城带着胜券在握的语气又回头对默苍离说道:“云棋水镜先生,你可有什么要问的?”

    但见默苍离只是垂了垂眼,“无异议。”

    我混在人群中,与他隔得很远,但是冥冥之中我能看见他眼中的一些莫名的情绪和无声的叹息。

    至此人群又一次沸腾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捶胸顿足、义愤填膺。

    “居然真的是岳万丘啊!这血不染果真是邪剑!”

    “是啊,如果他早点伏法,道域也不至于不太平那么久啊!”

    “说起来,这云棋水镜先生还为岳万丘作保呢!亏我还相信他们那么久,看来他也是个沽名钓誉、无能的小人而已!”

    我瞬间火大起来,眉一横怒目恐吓道:“再多说一句,把你舌头割下来。”

    这几个爱指点江山的纸老虎见我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又当我是四宗维护秩序的,见我发怒恐吓便一个个如鹌鹑般噤声了。幸好他们不再说了,纷纷准备回家,否则我是真的会割舌头。

    公审至此便没有意义了,开始迅速走流程随后散场。我在正厅的梁柱边等默苍离,我甚至无端期盼他亲口告诉我,这是他安排的的计谋之一。

    我思绪万千地等着,过了许久后他过来牵起我的手,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又抚平了我紧攥的小拳头,随后在我的掌心细细摩挲。

    “无事,不过是多周旋一阵。”他平淡如水地说,一如在谈论寻常事。

    我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后装作轻松的样子,手一反握与他十指相扣。可我更贪心一些,我还不想让你染尘埃。

    (四)

    黄昏将逝的时分,最后弥留在天际的红黄相间正在被海平面逐渐吞噬。有个我眼生的小厮拿了一只纸鸢子在外院站着,不通报也不传消息。

    这纸鸢子修长而柔和,双翼支得健硕,通身兰青,我只看上一眼便认出这是默苍离手作的纸鸢,赠给飞凕的那只。

    我知道是飞凕家有人要见我,但一时不知是谁。于是和思弦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就无言地跟着这位小厮走了。他一路上择了小道,往四宗联盟而去,在院内过了几重垂花门,遇到有人拦阻。这位小厮只展示了提着的包袱,说是为执剑师送物件,了了他最后的念想。

    我这才知道,要见我的人居然是岳万丘。

    小厮一路上没有停留,很赶时间,最后我独身一人走进了人员看守森严的房间,岳万丘在内室中来回踱步,见到我进来才安心了。

    我忍着极大的恶寒走到内室与他对盏而坐,我不想与他客套,等着他直奔主题。

    岳万丘在我对面坐下:“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我抬手制止了他,“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如此姿态平等地求我办事?就在刚才,你可是背叛了云棋水镜。”

    “对不起,”岳万丘垂了垂眼,“在下昨日才得知,玉千城和琅函天竟早给吾妻下了慢性毒药。若是在下一人,粉身碎骨万死不辞;但是在下得尽一夫之责,保护好吾妻。”

    我满心酸涩:“你想保护妻儿,可是我想保护他。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他用自己名声给你作担保,结果你背叛了他!”

    “对不起。”岳万丘还是道歉,但道歉是我最不想听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后冷冷地说:“我很忙,没事的话我走了。”

    “请等一等!”岳万丘猛地站起来,“血不染现在在琅函天手中,我想拜托姑娘设法将血不染取出来交于吾儿飞凕。”

    我不可置信地回头讽刺说:“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觉得我要涉身险境帮你做这件事?”

    “因为,”岳万丘坚定地说,“我已将一切物证人证都安置好,写于手信之上,就藏于血不染的剑柄之中。待到有朝一日此信公诸于众,云棋水镜先生之名便可清明。”

    我突然又警觉起来:“原来你手上用以指控玉千城的物证人证,都没有呈给云棋水镜吗?”

    岳万丘没想到我会这样问,当即又有些惭愧地低头,“是的,对不起。”

    我更心寒了,“他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愿意为你作保,赌上他的名声。但是,最后你还是背叛了他。”

    岳万丘见我这副样子愈发焦急起来,忙不迭解释:“姑娘,只要能取回剑柄中的手信,都是一样的。但是此信决不能落于琅函天之手啊!”

    我觉得悲戚、心中苦楚,浑身恶寒如坠冰窟,恨不能现在就亲手杀了岳万丘。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我还得按照岳万丘所说的、为他办事。

    “……你打算怎么安置飞凕,他带着血不染可不安全。”我冷冷地问他。

    “在下于道域枫叶渡曾置办过一处房产,无人知晓,请姑娘将飞凕带到那里去。”

    “你就不怕我杀鸡取卵?”

    岳万丘站起身,敛袍双膝跪了下来,拱手恭敬地说:“因为姑娘与在下不是一种人。”

    我垂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岳万丘,你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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