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

    (一)

    修真院后山虽山势算不上高耸,但山路曲折婉转、布局混乱,植被草坡浓密茂然、杂乱无章。不熟悉此处山路之人在后山转悠上大半天也是常有的事。

    玉千城如今失了心智,又被碧松影设奇门遁甲迷惑了,困在山上出不来。我们赶到时,玉千城正执着剑在山上乱砍,剑气四下里乱窜,树木被成片扫落,顺着山坡滚落。

    我看着山脚下一片草木荒乱,鸟兽奔走的惨状,庆幸早已经将百姓迁离。

    几位与我们同来的学宗弟子已上前开始解除碧松影留下的术法结界。此结界的力量已所剩无几,玉千城又带着天师云杖,想必宗主碧松影也是费尽心思和人力才将他勉强困了三日。

    此战必是惨烈至极。我不禁转身看了眼临书玉笔旭长辉,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他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拱一拱手说:“姑娘不要有心理负担,在下是自愿来的。”

    如果可以选的话,我不希望来的人是旭长辉,他是碧松影之后最有声望和能力继任学宗宗主之位的人。更何况从私情角度出发,他更是妻儿圆满。

    但如今没得选。我只好点点头,叮嘱说:“那好吧,你一定要以自卫为主,只要为我制造机会抢下天师云杖即可。”

    “在下晓得分寸。”

    我还想补充几句,突然又见覆秋霜抱着那瑰丽的长剑走近了我们。

    忧心覆秋霜会来趁机添乱,我刚要上前去赶他离开,他这时又抱剑在胸前,投了目光盯着结界内四处乱杀的玉千城。

    “……”我这时明白了。居然,逍遥游居然能说动覆秋霜一同来解决玉千城。

    学宗弟子那边动作很快,结界立刻如冰融般化开,玉千城感受到活人的气息,攥紧了手中佩剑冲过来,一招便是毫无保留的全力。

    旭长辉见状便化了功体迎战,其余学宗弟子捻了决唤起水火阵,欲牵制玉千城。

    我与覆秋霜沉默而冷静地等着,等适合我们出手的机会。玉千城几次狠厉的出剑,旭长辉只是刚柔并济地闪避着。这最终惹怒了玉千城,他加快剑势,同时单手挥起天师云杖准备压制旭长辉的身法。

    就是现在。我与覆秋霜对视一眼,果断执剑上手,一挑手腕便掀起万钧的剑气,直直冲着玉千城执着天师云杖的左手。

    玉千城好似感受到危险的靠近,也知一时半刻避不了,在本能求生欲的驱使下居然换右手生生抗下那一击。

    剑气掠过,玉千城的佩剑哐然落地,他的右手臂已断了,此刻无力的垂落在一边。那种力度的剑气,想必桡骨尺骨都已粉碎了。

    玉千城腥红了双眼,将断臂一把折了,以天师云杖为器,诡谲的身法直接冲向了覆秋霜。而覆秋霜方才合了纵剑,撞上王骨的那一刻被迫退出一里。

    覆秋霜且战且退,一直被击退至战圈外。如此一来便难以借他的剑势击落天师云杖,我收了剑,想结阵法牵制玉千城,却不料玉千城又调转方向缠上了我。旭长辉想替我引开玉千城的攻势,但玉千城却对我不依不饶。

    这时众人才发现玉千城是嗅着方才伤他的两道剑气而来的。我反应过来后对旭长辉喊:“别靠近!”然后自己边退边寻覆秋霜。

    覆秋霜也懂这个道理,最坏的便是这个情况:我与他一直退避,一旦力竭就真的没人可以对付玉千城了。他执着剑,但敛了气息,可能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我这时发现他心生退意。

    正在我进退两难时,一名褐衣剑者携着一把粉黛的秀剑冲入了战圈:“抱歉,各位,来晚了。”

    “敖鹰兄!”旭长辉见来人便快步赶至身边,两人方距离几步就默契地各自运使功体,术剑合并替我牵引了玉千城的杖杀。

    玉千城愣了一瞬后,阖眼又尝到了一些旁的气息,反应过来后口中念念有词地冲着旭长辉与敖鹰而去,且攻势越来越狂野。

    “持之……持之不败,原来在这里啊……”玉千城撇了旭长辉开始单方面堵杀敖鹰,后者用的仙舞剑法分秒就被化消,看起来情况危急。敖鹰执着随心不欲,大抵是激起了玉千城对三不名锋的执念。

    “卸剑!快卸剑!”我对敖鹰大喊。这位归海寂涯我是见过的,前任宗主的二徒弟,玉千城此事后整个剑宗还需要靠他整顿主持,绝不能让他折损在此处。

    敖鹰见我这样说了,欲丢开随心不欲,但此时玉千城已经俯身咬住了随心不欲的剑身。敖鹰这一端握着剑柄甩不动,却也松不开。居然是玉千城烧了魂元势要夺剑,他这一边又单手执着天师云杖,牵引了敖鹰的功体无人能阻。

    覆秋霜站在不远处无动于衷,玉千城烧了魂元,不消一炷香就能身殒,已经用不着他出手,静静等着即可。但是如此一来,敖鹰便危险了,剑宗今后无人主持大局,恐会遭到其余三宗的吞并。

    我咬了咬牙,想冲上前自己去替代敖鹰,刚迈出一步的时候旭长辉却比我更快动作,果断伸手握在天师云杖上,势能顷刻间调转了方向。

    敖鹰功体与天师云杖之间的连结被强行夺开,一步步被旭长辉与玉千城的内力震开。我正讶异为何旭长辉能代替敖鹰建立新的势能桥,这时才发现旭长辉翻手便是九印天火——他居然也燃烧了魂元。

    “临书玉笔!”敖鹰收了随心不欲还想去助阵救出旭长辉,但我抓紧时机翻身上前将敖鹰推出两人内力开辟的结界圈。

    敖鹰推开我后还想上前,却被我唬住:“不要进去!现在不是讲情义的时刻,你得为了仙舞剑宗,争取活下去!”

    旭长辉与玉千城两人的魂元再辅以天师云杖的加持,内力圈中央已形成黑洞般的巨型能量核,吸收着场内所有人的内力。只有来自外境的覆秋霜与我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周围与我们一同前来的学宗弟子在战圈内痛苦不堪,他们的功体皆是同源于道域武学,且由于年轻,内力并不深厚。我对敖鹰嘱咐说:“带其他的人离开后山。”

    敖鹰点头答应后,转身刚走了一步又脱力地单膝跪地,我这时又意识到原来他也已经力竭至此。我此时只好决定自己动身将他们带离此处,但我一人来回不能救下所有人,该怎么取舍呢?

    我看着全场道域人在巨力的压迫下挣扎着,却一时半刻决定不下该救何人。况且还有场内还有一个对天师云杖虎视眈眈的覆秋霜,我也不敢离开太久。

    “姑娘……”旭长辉强撑一丝理智唤我,这时我才发现他与玉千城内力的连结之中还有一处死角。

    还有希望!冲断连结之后就可以阻了势能桥,届时全场人都可以活下来。我攥紧了手中的佩剑丹覃,刚想动用功体时又愣住了:丹覃是软剑,聚力不到单点。

    ——若是不能单点击破,恐怕我也会被卷入,届时加大了内力黑洞的威力岂不是得不偿失。但此时也靠不上覆秋霜,他绝对不会答应。

    怎么办、要换用镔剑吗?我低头看了自己握着丹覃的手腕,经脉细微,用剑时只能借软剑及时卸力,但若是用镔铁,我可能会死。

    我开始犹豫了,旭长辉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费力拽着天师云杖不让最后的死角补合。我抬眼看着旭长辉,突然下定了决心。

    我丢下丹覃,一把夺过敖鹰手中的随心不欲,撂下一句话让他注意提防覆秋霜,然后握着随心不欲果断走进了内力圈。

    (二)

    “哟,这位爷,要买点什么?”盥器贩挥了挥手中的幡,斜了眼就开始打量面前的公子。

    他兰衣蓝袍,偶然露出来的衣角压边皆是银纹,外覆了一层赶路用以防沙尘的斗篷,轻盈纱白,走动起来潋滟如水波。

    盥器贩满意地搓了搓手:看来是个有钱的外境人,人傻钱多,估计很好骗。

    “嗯……”公子四处转了一圈,“先上茶吧。”

    “好嘞!那您慢慢看。看中了什么,喊小的就是了。”

    “不急,茶尽了还要上个菜。等物件不急在这一时。”那位公子择了个座位,敛袍坐下时,搁下了右手执着的玉如意。

    盥器贩方才就见他斗篷内两个蓝白的穗子隐隐摇晃,一时间也好奇是什么物件儿,见他放下才发觉是个价值连城的玉如意:等就等吧、谁叫他是个有钱的主。

    然而过了大半天,一直到夕阳西下,蓝衣公子才招手让他取了纸笔。盥器贩看他蘸了墨,思索了片刻后,才慢慢落笔写了三个字:“他山石”。

    盥器贩笑得奸商:“这位爷,我们没有这物,但是可以给您在道里张贴告示寻上一寻。只是这钱嘛……”

    “报酬不是问题,”公子将纸递给盥器贩,取了玉如意就起身,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所有费用都记在你们家容老爷,容煜之账上。多谢。”

    (老四:……)

    (三)

    惊觉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指,我条件反射想跳起来捏断来人的手臂,但身体疲软不听使唤,在梦魇里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猛地睁开了眼睛,凶神恶煞般盯着面前人。

    “……”我有点迷蒙地对逍遥游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自己从檀烟幽香的房间醒来:没死,太好了。我用镔铁器只是想赌一下。幸好运气不至于那么差。

    我动了动想起身,又发现手腕和脚踝都缠了交叠几重绷带。方才床边的逍遥游正想帮我试一试触觉,但不曾想刚碰了我,反应如此剧烈。

    “不好意思、我警觉习惯了……”我看他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回去,多少感觉有点尴尬。

    “无妨。”逍遥游起身把床帐放下来。

    无妨。曾经从万茧山死里逃生醒来时,默苍离也曾这样说。唉、一切都好,但唯一不好的是醒来没有看见默苍离。逍遥游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默了默后俯身将鉴世镜放到我手边。

    我勉强伸了下手指勾住沉甸甸的镜身,“临书玉笔……”问出口我又后悔了,他一定是牺牲了,于是话一绕又问道:“天师云杖在何处?”

    “我带走了,现在明昭晞。”

    我点头安心下来,忽又察觉出一丝异常:对啊我为什么也在明昭晞,既然只是养伤,我现在不应该在居所小筑吗?

    我刚想问逍遥游,他就已经垂了眼眸解释道:“明昭晞是最安全的,你在回中原之前最好不要离开这里。”

    原来如此,虽然逍遥游说得那么隐晦又顾及情面,但我不傻:大概是有人要取我性命,而且不是别人,正是阴阳学宗之人。

    我说:“好的、多谢你收留我。”

    逍遥游听我这样说,沉默了一瞬,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需要什么与我讲即可。”

    我想了想,“劳烦你,传话给思弦,让她把居所药室里的药带给我。”

    思弦带了不死药来明昭晞寻我,虽然她不乐意我吃不死药来快速愈伤,但拗不过我。但如今已没有时间了,我醒之前已昏睡了一天一夜,至今尚贤宫事变过去四日,九算那批人一定会来寻我。虽说默苍离会为我拖延时间,但也绝对不足以让我在道域把伤慢慢养好。

    我吃了不死药,当天黄昏就能下床走动。原想在床上怠懒片刻,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思绪万千。清醒着躺了一会儿,又听见外面笛萧凄凉,出去的时候看见逍遥游一身棉麻白衣,隐隐约约猜到是何事。

    我走过去,逍遥游抬眼看我愈伤如此迅速,估计也能猜到思弦带来的药有所古怪,但还是沉默无言。

    “宗主与临书玉笔今日入殓吗?”我问他。

    “嗯。”逍遥游坐在江边,身边是六七支纤弱的钓鱼竿,远处水天一色,他的背影看起来遗世独立。

    我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你不去万学天府吗?”

    “在此处送别就好。”逍遥游头也不回。

    “行,”我双手背到身后,“那我去一趟,稍后回来。”

    “你……”逍遥游要起来,我转身制止了他:“你不用陪我去,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幸好明昭晞距离万学天府并不远,我走了不多时就可见有许多人身披麻衣孝服、执着白菊往万学天府的正厅而去,我跟着他们一路绕了进去。

    白纸铺天盖地,门庭里外皆是白帘黑奠,浩浩汤汤如压地银山走进去便感周身恶寒。内中人正在排着长队给如画江山和临书玉笔上香,许多人已经看见我了,纷纷露出了惊恐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我都置之不理,一个人走得坚定,他们也不敢上前来拦我。

    最后是有人小跑上前去与跪坐在棺前烧火的泰玥皇锦耳语了几句,听说我来了之后,她不可思议地转身盯着我。泰玥皇锦此时披着宽大的孝衣,看起来身形瘦弱而娇小,姣好的花容此时不施粉黛,看起来竟然也有一丝老态。

    我平静地望着她,直到泰玥皇锦反应过来后疯了似的冲过来:“躲到现在,你倒是有勇气来?”

    一旁的檐前负笈上前想拦阻,介于全场师长们的威信还是放弃了。泰玥皇锦不顾仪态地冲过来,朝我扬高了手欲打,我冷静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来,不是因为亏欠你们,只是为了一点昔日情分罢了。”

    泰玥皇锦见我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有些怔愣,想挣脱我的手却又不得,一时间恼羞成怒又不知所措。

    我甩开她之后,自顾自给如画江山和临书玉笔点烟上香。全程没有任何人来阻碍我,他们只是呆愣在原地看着我的全动作:这倒是随了我的愿。

    默哀祭奠结束后我就准备离开,走之前我对泰玥皇锦说:“你所珍视的这些,我八岁那年就都失去了——若将来你能守好阴阳学宗,我永远在中原等你前来问罪。”

    我一路上不作停留,直路回了明昭晞。躺在床上时感觉泄力似的,一阖眼就睡了一整天。再被惊醒时,又是浪飘萍在隔壁的东厢房摔瓷器。

    我坐起身来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裂瓷的清脆声,从半掩的轩窗只望见逍遥游也置之不理,只在草亭中抚琴。我一时间心烦意乱起来,迅速披上衣服,抱着鉴世镜就冲进了浪飘萍的房间。

    浪飘萍见我直路冲进内室,刚想起身将我赶出去。我一把拽住他的长发,强迫他抬头望着鉴世镜内的自己。

    浪飘萍很痛苦,但此时身子骨又虚弱,根本挣不开我。我说:“你看清楚了,这今后便是叱酒当歌。”

    他颤了颤眉睫,想说些什么,我又出声打断了他:“你的挚友休琴忘谱,为了救你,现在功体全失,泯然众人。你如果还记得他,就给我站起来好好生活,今后在这种世道里保护他。”

    浪飘萍愣住了,直直看着鉴世镜中容貌平庸的投影。我撇了他,又带着鉴世镜走出了房间。

    逍遥游应该是听见了我在浪飘萍房内引起的骚动,此时停了琴音看着我。我走过去抱膝坐在草亭外,在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之后,逍遥游才幽幽地说:“心既已乱了,听一曲稳心神吧。”

    “劳烦你。”我坐直了身子,把鉴世镜放在脚边,从袖中摸出木牌放到膝上慢慢削起来,耳畔是琴音婉转。

    “临书玉笔的事,你不要多想。”逍遥游突然说,“他本就心存死志。”

    这时木牌背面的纂书“平安”二字已经完成了。我吹了口衣裙上的木屑,没有回他。

    逍遥游却又继续说:“修真院的红枫图,临书玉笔在走之前落了墨宝。”

    “写了什么?”我感兴趣起来。

    “千霜尽如心头血,染遍繁山枫叶丹。”

    “……”我低头看了看刻得几近完成的木牌,咬破指尖,滴血下来后沿着木牌正面姓名的凹槽画了几笔,“咏天涯”三字慢慢成型。

    好一个心头血、好一个枫叶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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