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令还记得冯让清是抱着怎样沉重的心情，将那块红布重新盖在容器的上头。她的目光沉着，蹲下身的时候，捡起遗落在旁的名牌，看着上面的字，冯让清陷入一种近乎于死亡的沉默。她的气息都快要消失了。

    但很快，她就恢复过来，回身拜托叶小令帮帮她，一起将容器带走。

    她抱着容器走出实验室时的脚步很沉稳，反倒是叶小出于担心，不时地忽视了脚下，差点几个踉跄摔在地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跟在冯让清的身后，安静地看着她笔直到甚至有些刻意的背影。

    如果说冯让清的前半生是一个精心搭建好的框架，在近三十岁需要往里面填上内容的年纪，这个框架轰然倒塌了。废墟之中，冯让清站在里面，站在支离破碎之上，她在思考的，是重新搭建一个怎样的新架子。

    与之前一样的，还是完全不同的。亦或者，随着时间的流逝，顺其自然形成的。

    叶小令不知道冯让清会选择哪一种，但看着这样的背影，按她对冯让清个性的了解，她想，冯让清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因为，她这个女人从没学过“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她以为冯让清把容器带回来，是要精心保管。虽然这个大脑并不是真正属于冯尧的，但毕竟是仿品，她不认为冯让清会对这个东西一点感情也没有。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一回到飞船里，冯让清就要求叶小令立刻联络蜉蝣社总部的研究人员，一起开一个线上会议。

    她用一个小瓶子将溶液取出一些，通过超远距离超高速小型装载机，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个瓶子送了出去。

    他并没有和叶小令商量，姿态熟稔到好像他才是蜉蝣社的当家。叶小令只管他去做，也没有阻拦。只是当最后，有些人对活性因子这个新事物还心存犹豫的时候，她走出来，一锤定音，要求所有人全力以赴。

    “不计代价，只要结果。”叶小令沉声，此刻，她一改平时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副沉着在胸的模样。她用余光寻找冯让清，发现当她确认自己的事情已经完成后，就立刻离开了会议室。

    视频会议结束后，叶小令在食堂见到了正在解决晚饭的冯让清，她吃得很急，囫囵吞枣样，叶小令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跟她说都安排好了。

    冯让清埋着头“嗯”了一声。

    叶小令问：“接下来呢？”

    冯让清塞了一口饭，“人体零件的资料都还在生物中心的档案室里放着，你忘了？现在赵显离开母星，对他的环境调查署署长的身份一定自顾不暇。或者说，一开始他拼尽全力往上爬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好吧，如果说一开始是的，但后来他发现自己随时可能去死，荣华富贵对他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他更想要活着，现在，他距离活着也就差一步了……你觉得他还会在乎母星那些破事？”

    “你的意思是？”

    “举报赵显，逼着三大机构成立特别调查组，尤其针对当年人体零件项目。目的不是重启项目，也不是制裁赵显，目的是，让生物中心打开档案室，让我们拿到当年的资料。”

    “这件事我会让母星的社员配合。”

    “动作要快。”冯让清在自己的口袋里掏了掏，然后发现手机早就被朱茂给收走了。

    她不满地“啧”了一声，“你找办法联系生物中心的主任，张逸云，她应该可以帮助你。对了，如果你有机会和她通话，麻烦告诉她我已经找到妈妈了，让她不要牵挂。如果她追问，你只要说个大概就是了。”

    “比如？”

    冯让清冷笑，“我妈确实死了，还是被赵显害死的。你告诉她这个，我想，她应该会尽全力帮我们的。”

    叶小令点了点头。

    冯让清又道：“我看你还是回母星一趟。让唐铭凯这破烂身子跟着你到处跑也不现实，还不如回母星修身养息。”

    叶小令默默地看着她。

    冯让清吃完饭，还迟迟没有等到回复，于是诧异地抬起头。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

    “怎么了？”

    “你呢？”

    “我？我当然是去给赵显做手术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叶小令冷然，“你知道，我问的没这么简单。”

    “简单？”冯让清有些惊讶，“你知道这个决定本身就已经不简单了。”

    “你给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去处，你呢？你的决定，并不是你的结果。你要怎么做，给赵显做了手术之后，你要怎么做？”

    “谁知道呢。首先，我得知道，她要对我做什……咳咳咳！”

    冯让清的衣领子突然被叶小令提起来，她怒不可遏，整张脸涨得通红，“你要是就这么去死了，我一定会无比地鄙视你，唾弃你。”

    “我说过了，我会把储真带回来。我怎么会去死？”冯让清用平和的口吻，带着点自嘲。

    她这个样子，看上去有点不易察觉的苦涩，“更何况，赵显不要他的工作了，我可还要呢。如果一切都这么顺利，我为什么不回去当我的总设计师？我的飞船还没建造好，深渊还没有停止运动，人类还处于生死惶恐之中。如果我想要和储真直到自然老去也一直在一起，需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眼前这一个。”

    她对叶小令强调，“你一直觉得我是很自负的人。你应该感谢我的这股子自负，不是吗？正因为我享受这种感觉，自命不凡的觉得这个世界没有我真的转不了，所以我才会努力活下去啊。”

    她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叶小令狐疑地打量她好久，最后看到冯让清因为提不起气而涨红的脸，才舍得把她放下来。

    “姑且信你！”她气呼呼地说。

    冯让清将叶小令刚给她倒的那杯水，原样推回到她的手边，“气什么，来，喝水。”

    -

    冯让清为唐铭凯写了一份详细的计划。关于他身体康复的计划。

    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现在只有原材料，没有人体零件！”叶小令提出来。

    冯让清笑了，“你认为他还有这个机会？”

    彼时唐铭凯的身体早已继续衰老。当他们了解到赵显已经拥有了活性因子的生物技术，立刻想到了这么多年赵显用在唐铭凯身上，维持他身体的药物究竟是什么。

    唐铭凯的声音沙哑，“短时间内无法做出新的零件，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是的，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你使用人体零件移植的办法了。”冯让清翻阅着唐铭凯的报告。虽然早有预感他的身体状况很差，但差到这种程度还是让她感到很惊异。

    叶小令伸手抓了抓唐铭凯因为快速衰老而变白的头发，她很乐观，咧着白牙非常自信地安慰唐铭凯，“小虎，你担心什么？我说能救你一定能救。”

    冯让清从报告里抬起头，看了叶小令一眼，冷冷地附和，“嗯，反正死不了。”

    唐铭凯苦笑，一口气有些提不上来，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叶小令心疼得抚摸他的后背，一边低语，“是啊，别担心了。”

    可是谁都能看得出来，最乐观的并不是叶小令，最有信心的也不是她。相反，最悲观的是她，最惶恐的也是她。

    正因为足够悲观，所以寻找求生之法的这条路，她走得急切又坚定；也正因为足够惶恐，所以为了万全，面对困难时，她有足够的勇气。

    唐铭凯因为行动不便需要坐在轮椅上移动，他脸皮薄，如果叶小令不在，他就不下床。如果要上卫生间，他就自己强撑着拄拐杖去。

    一开始，叶小令想给他安排一个社员在旁帮助他，唐铭凯却为此大发雷霆。不过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脾气向叶小令道了歉。

    今天，冯让清能看见躺在床上的唐铭凯，已经说明他们俩心照不宣地将关系归于和解。

    把身体报告整理好放回桌上，冯让清对叶小令说：“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要跟我单独聊聊吗？”

    叶小令忧虑地低头，正对上唐铭凯抬头的目光。这一次，叶小令却心虚地率先撇开了头。唐铭凯没说话，只是微微动了下勾着她衣摆的手，轻声说：“去吧。”

    他看向冯让清，苦涩地勾唇，“我就不送你了。”

    “等你身体好了，再给我磕头感谢吧。”冯让清抿了抿唇，转身出了门。

    叶小令跟在后面，他们俩谁也没急着说话，直到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密闭性极好的会议室，确定谁也无法听到他们的对话。叶小令才像是憋了一口长长的气，终于吐出来，“什么时候？”

    “看你们的速度了。”冯让清双手插入口袋，她转脸看着玻璃窗外的景色，夜幕低沉，星星闪烁，她的心却不如眼前这片大地一般敞亮。

    她很笃定，自己有着不可为他人道也的晦暗心事，即使是叶小令，她也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口，就是一定要信守的承诺。

    如果不确定，那么就长埋心底吧。直到时间的尽头，其他人总会在某一刻明白。

    “你们什么时候能够将活性因子从那罐子溶液中提取出来，就什么时候赶紧给唐铭凯注射。虽然这种疗法足够保守，也不是一劳永逸，但无论是从时间还是身体条件来看，都是最优选。”

    “那罐溶液，如果在实验过程中用完了怎么办？”叶小令冷然。

    冯让清平静地说：“那就用完好了。”

    “里面的东西呢？”

    “是啊，怎么处理好呢？”冯让清也有点犯难，不过随即展颜，“顺其自然好了，反正，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