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显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让清离开实验室之前，将通讯器扔在地上。不过她没有销毁的打算，只是听见朱茂的声音会让她感到无比烦躁。

    叶小令没有去追，而是在她走后捡起地上沉默的通讯器，对着里面的人问道。

    朱茂冷哼，“你跟赵显没怎么打过交道吧？”

    叶小令默默点头，意识到现在对方并不能看见自己的表情，又含糊地“嗯”了一声，“之前只跟使徒他们。”

    “那你应该知道，他们都是一群亡命之徒。”

    怎么不算呢？回忆起之前跟终结派的使徒几次对抗，都给叶小令留下了并不美好的回忆。

    “这和赵显这么做有什么关系?”她又问。

    朱茂平静道：“你认为，赵显是怎么控制住了这群人？是他选择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漂泊无依，是赵显给了他们希望。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这些希望，他们无比恐惧的，是赵显将他们抛弃，于是只能在赵显一步步愈发无理的要求下，理解这些要求，并服从。”

    “现在也是如此，这是他惯常的伎俩。只是告诉冯让清，她妈妈不在了，并不会让她绝望。只有在反复地给予他希望，又将希望打破，重又给他希望，再打破，以此反复，才能不断地刺激冯让清在最后一刻崩溃。可是，他又提前给了冯让清——另一样东西。”

    叶小令想，储真吗?

    并不是要用储真引诱冯让清上钩这么简单，而是让冯让清的世界中先悬吊下另一根绳子，再把属于冯尧的这一根收走。

    按照冯让清的性格，对于没有希望的事情，她不会强求，对于有可能争取的事情，她一定不会放过。

    所以，赵显认为这样子控制冯让清为她做手术，才最稳妥。

    让她别无选择。

    好狠毒又有耐心的男人啊，叶小令发狠地想，她一边恨不得手刃赵显，一边又因为光是想想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就后怕得后脊背发寒。

    “为什么呢？”朱茂喃喃自语，“为什么是我的孩子？”

    叶小令这才想起刚才朱茂和冯让清的争执，“您刚才是说，储真是你的孩子？”

    “是的。当年赵显将他带走，也许是想要报复我……”

    叶小令细思，“如果不是储真，你怎么会如此积极地帮助冯让清找到她的Omega，你又怎么会那么执着地让她来到这儿。更何况，如果不是储真，你还会逼着冯让清一定要在这个情况下再去冒险吗？”

    她回头，看着那个碧绿色容器，里面的大脑起起伏伏，与细微的泡沫向上涌起。

    “我们有了陨钢。”叶小令缓步围绕这个容器踱步，看得很细，“有了维护人体零件的活性因子。”

    写着冯尧批注的纸张被冯让清带走了——“有了添加比例，我们还有冯让清，她！对人体零件的制造很了解……我们已经足够拯救全人类，她完全可以不去了。”

    叶小令拧眉，注视着通讯器。她眼前浮现一个想象中的朱茂的形象。

    短时间里，她想到对于这位父亲来说极为悲怆的事实：他的孩子——储真，其容貌已经被赵显更换过了，其大脑，也被赵显通过反复训练控制住，失忆了，哪还有什么呢？

    基因？血缘？这位父亲知晓，储真的身体已经被冯让清在阴差阳错下更换了器官吗，要论一体同源，也许，储真与这个容器里的大脑更亲近些。

    她感到有些伤感，如果这位父亲都知道了，他会怎么样想呢，会不会感到这趟寻找之旅的虚无。他要找的，究竟是他的儿子，还是他一生无法释怀的执念。他想拯救的，是储真，还是他自己？

    朱茂沉默了。是的，按照叶小令所讲，出于大义，冯让清最好的决定是立刻收手，带着自己所掌握的人体零件制造技术，配合叶小令立刻回到母星，进行大批量生产。另外，自己也要用所掌握的资料，对赵显实行程序上的控告。

    至此，他们能为这个世界做的，就结束了。至少，到这里，他们已经不枉费活这一生。

    可是，他们还有私心。这份私心并不是可以两全的，如果冯让清出发，为赵显手术。她能否活下来，还要打个问号。

    让赵显拥有无敌之躯，好像也有为虎作伥之嫌疑。如果冯让清死了，那么他们现在的收获一下子成为泡影。他们或许，要成为千古之罪人。

    朱茂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只能怯懦地说：“让冯让清自己选吧，她一向很有主见，就像她的母亲——”

    “如果她选择不去……”叶小令脱口而出。

    话语戛然而止，两人都无语凝噎。

    会有这个可能吗？

    冯让清穿过这个狭长的矿洞，一步步回溯自己来时的所见。最后，她不敢看了，脚步加快，几乎是飞一般地来到洞口。

    她灰头土脸地钻出这个洞，出头的时候，夕阳的灿烂光辉出现在她的面前。平坦广阔的土地尽头，悬在天上的，是一轮血日。

    她记得刚买车时，心情特别激动，她最喜欢不加班的日子开车去公路兜风。尤其选择那些直路，当她在路的这头飞驰，耳边是引擎发动的轰鸣声，他放着舒缓的音乐，在略显悲伤的气氛中，望着车前方的夕阳，追逐着它。

    这场追逐游戏永远不会结束，好像，她灿烂无限的未来只要马力全开地向前冲，只管冲，不用担心结局的来临。

    她曾经，如此不可一世。

    现在呢？她看着太阳，伸长了手，想要去触碰，却明白是如此遥远。

    心境已大不同。

    妈妈，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话，你教育我的长大？

    感到恐惧，害怕，惶恐，总是左顾右盼，瞻前顾后，这就是长大吗？我因为什么而感到这些情绪，那时候，你不在我身边，现在，我确定你已经走远了。

    是储真。这个赵显埋在我身边的糖衣炮弹。他早就炸了，炸得我晕头转向，剖了心出来，我捧着这颗腐烂的心走了这么远、这么久的路，竟然浑然不觉。

    因为，我感到好幸福。

    妈妈，我该怎么做呢？

    就像我当年为了找到你，而顺从地来到训练营，度过我浑噩的少年；现在，我也要为了找到他，而顺从地与赵显见面吗？以此来为我荒唐的青年送葬？

    我想要活下去。

    冯让清眯着眼睛，她的双手撑在松软的泥土上，脚下是滚落的碎石和废土，她用力一蹬，双臂用劲向上撑，下一秒，她整个人如同飞了起来，从这个入口处跃了出去。

    她整个人被夕阳的光芒照亮。正对着太阳，阴影都在后背。

    她把防毒面罩摘下来，扔在脚边。

    让清。

    她失魂般回身，看向自己的阴影。

    让清。

    她仰头，微风将她的发梢吹拂。

    她伸手，星球转动，太阳总会有接近她的一天。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星系，人类可以制造出模拟太阳，为这个荒芜的星系捏造日升日落的规律。

    所以，只要她愿意，也可以触碰太阳。没什么不可以。

    让清。

    她的嘴唇嗫嚅，“妈妈。”

    记忆中的笑颜在眼前浮现，那熟悉的温度正穿过掌心向全身蔓延。腐烂的血肉长出新芽，破碎的骨头重新接连，被打断了双腿也可以用双手行走，没有什么必要选择放弃。

    让清，就请做出你一直以来认为对的选择。

    冯尧歪头，微笑。

    “我一直，一直以来努力学习，并不只是因为他们跟我说，这么做就可以等到你的消息……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你不会再出现了，他们都是骗我的。可是，我希望你能为我骄傲，我希望，我可以像你那样伟大。妈妈，你有没有看见我站在发布会的台子上，对所有人诉说那个拯救人类的构想，你有没有看见我站在摄像头前，将人类缩小成一个二维平面。我一直想着你，思念着你，才支撑我走到现在……”

    冯让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她被眼泪哽住了喉咙，咸味溢满口腔，她想要努力抬头，将夺眶的眼泪逼回去，她想用脏兮兮的手去擦拭自己的泪。

    她没有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手臂发软，也许是嫌脏。总之，这一次，她放肆地落泪，没有嫌弃自己这么做太脆弱、太丢人。

    因为。

    妈妈，我现在只是你的孩子，不是吗？所以我也可以流泪，可以不那么坚强。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最后汇聚在下巴，一起落了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原形的水晕。

    叶小令站在入口之下，安静地聆听冯让清的悲鸣。这是她感到陌生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叶小令站得都感到腿部发酸，冯让清的声音悠悠传来，“听我哭，感到很有趣吗？”

    叶小令抬头，冯让清蹲在洞口，往底下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灰头土脸的，头发都打结了。

    她无语，反驳，“我在你心中，就那么没良心吗？”

    “哈哈。”冯让清想笑，声音却嘶哑。“把唐铭凯叫来吧，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为他做。”

    叶小令听到这，却不感到想象般的激动，她慌张地问，“你已经决定了？”

    “嗯，决定了。”

    “不改了？”

    “不改了。”

    “刚才那个老家伙也不敢逼你去。他自己都害怕！”

    冯让清把下巴收进自己的衣领中，眯着眼睛微笑，“谁能逼我去？”

    她的声音悠扬，带着些无所谓，“我只是想见自己的Omega，想见我的孩子，仅此而已。我要是真的想死，什么也留不住我。我若是不想死，谁也杀不了我。

    “我一直是这样，因为是这样，我才活成这个样子。

    “这就是我。从始至终，从来没变过。”

    是的，没有变过。她一直如此，可以放弃，也可以执着，审时度势，又相当任性。她可以人间大爱，也可以一己私欲，全凭她自己喜欢。

    她只是，现在才明白。

    当她有了更具象的欲望，于是，她变得更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