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环抱双手，好笑中带着几分讥讽：

    “好好好！你们都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善良，所以活该做选择题。”

    厉少愚不以为耻，喝一口咖啡，点头一笑：

    “其实人生有很多种过法：可以善良，也可以不善良。而且，谁说衡量善良的标准是统一的？当下你选择留在孔可澄身边，认为那是对他好对他负责，这完全是以你个人想法为标准的，一点儿不公平。当你愿意站在我或孔可澄的角度重新考虑，得出的结果会完全不一样，你相信吗？”

    阳光透过窗棱斜地照在他脸上，那微皱的眉头，幽深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嘴角，都在昭示他已经胜券在握。

    是了，从他决定露面那一刻起，局面就开始被他掌控。

    “我当然相信。”阿莱彻底放松下来，但心里总藏着困惑，便和他开起玩笑：“假如我宁愿做个不善良的人呢？”

    “那你从此自由了。”厉少愚很为阿莱高兴，“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没人能再干涉你。”

    “我想要的生活是留在北平，留在孔可澄身边。”

    “确定？”

    “确定。”

    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厉少愚辨不出真假。在刚刚过去的某刻，他的确在想：他的出现于她而言是不是好事？毕竟人和人是可以日久生情的，他允许并接受这件事情的发生。

    随即，他捕捉到阿莱眼底隐约的笑意，那让他确定，她只是在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久别重逢，他不该表现得太过自信。

    “我认输。”厉少愚放下咖啡杯，摊开双手，“别这样捉弄我，我会受不了。”

    “混蛋！”阿莱忽然爆发了，手指不停地怒戳桌面，“这么多年，我就活在你的监视里，为什么连条口信都不给我？”

    “我不应该打扰你。”厉少愚解释道：“你和他结婚以后，我的诉求就仅仅是知道你安不安全，至于你们愿不愿意发展感情，我不想干扰。”

    “那你一定很得意吧？”

    “我没有。”

    阿莱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爱是恨是生气还是什么，总之不是滋味。

    “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执着于那份清白......我会在出狱以后，毫不犹豫地带你走。告诉我，如今不是太晚，对不对？”厉少愚有点崩溃，隔着桌子抓住她的双臂，“你爱的是我，一定是我——”

    “你放开我，这样会吓着孩子。”阿莱环顾四周，他们已经吵到了在这里看书的学生，有人在看了。她轻轻地挣开手，安抚厉少愚，“是，我一直爱你，但我很矛盾。”

    厉少愚从口袋里拿出一瓶药，抖两片出来马上吞下。阿莱接着说：

    “你做所有为我好的决定以前从来没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不喜欢这样。”

    “这一次我让你全权决定，好吗？”

    阿莱太想跟他走，就现在。只是心里有根弦还绷着，哪怕再轻轻一碰都会断，她缺乏探索未知的勇气，她不想用谁的性命做赌注，故仍处于犹豫中。

    “在我做好决定以前，你能答应我两件事吗？”阿莱问。

    “你说。”

    “第一，在我考虑期间你不能以任何形式干扰我。”

    “很难，我会尽量做到。”

    “第二，别再监视我。”

    “嗯。”厉少愚不得不答应，最后才问：“你需要考虑多久？”

    阿莱思忖片刻，安抚道：

    “不要着急好吗？在你离开北平以前，我一定会给你答案。”

    “我不着急。”只似自言自语。

    这场谈话令阿莱躁动。不觉不觉中，她开始想。

    无数个分离日夜，在孔家，她是孔太太。白天，光鲜亮丽地站在人前，夜里，孤身躺在床上，只有轻柔的绒被做伴。她再忙再累，到底是个女人，会有一切不能示人的欲望。她盼望这空洞的时刻能被爱情填满。岁月无情啊，一眨眼，她已经二十七岁，青春正在不着痕迹地溜走，生命的新旅程正在悄无声息地降临。抛弃美德，臣服于欲望之下，可耻吗？她尚未有个笃定的答案。

    回到家里。

    有丈夫，有孩子，有佣人，他们会说会笑，但真的能让她不再寂寞吗？

    那天回到家里，她毫无预兆地发了一次火，孔可澄新得了女儿，正在兴头上，懒得计较也懒得嘘寒问暖，只是默默远离书房。收拾的人收拾，说闲话的说闲话，反常亦如常。半日之间，谁会想到知书达理的太太会性情大变？

    向家妹妹婚礼前一天。

    瑞蚨祥和青山居把订做的衣服首饰全送到府上，旗袍分别是纱、绸、缎、棉各两条做底，以金线为缘，精心绣入四季花卉。首饰有冰种翡翠镯、粉钻戒指、珍珠项链并耳坠子、点翠头花。阿莱不断搭配衣饰，问道：

    “这样好看吗？”

    难得见她打扮，孔可澄真心赞道：

    “跟画报上的模特似的。”

    转头，又见她换过几种装扮，还问：

    “你妹请你做伴娘，你为啥不答应？”

    “哈，我都结婚了，凑什么热闹。”

    “那真是耽误您了。”

    阿莱换上一条绣红色丝绒裙，走到全身镜面前，转个圈，问：

    “好看吗？”

    “好看。”

    从那天起，孔可澄就发现阿莱不对劲了。成天地买，成天地打扮，想是春心动了，要会情郎。看这劲头，大约和厉少愚约好明天见面了，随她去吧。她最宝贵的几年都被他熬掉了。

    任她异常亦假作不知。

    暗暗感叹他们缘分已尽，忍痛割爱？到底难以决定。阿莱恢复生机的同时，爱神降临人间，朝他当胸一箭，然后，那只小鹿就还能再撞几下。要继续绑架她，实在于心不忍。

    他不是厉少愚。

    他唤不醒她体内蕴藏的生机——是魅力的源泉。阿莱把珍珠项链和耳坠分别戴上：

    “这样呢？”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微微笑道：

    “很漂亮。”

    硬是一句话没多说。是，很漂亮，一套比一套更漂亮，去穿给他看吧！我不需要。

    婚宴当天，厉少愚受男方邀请出席，和孔可澄在酒席打了照面。认为彼此有“夺妻之仇”的两个男人，纵然设想过无数次狭路相逢的情节，也终在相逢这刻，失措地一笑。

    哪怕恨毒彼此，也得维持体面。

    人来人往，厉少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孔先生——好巧。”

    “巧，巧。”

    孔可澄没有异样，向青韫终于放心了。

    坐到席上，还是在同一个客厅里，厉少愚如鬼魅一般，执意不肯放过他。阿莱心潮涌动，看着却像个没事人，心无旁骛地挽着可澄，只听他说，听他笑，一言不发，真真是个贤妻。孔可澄拉着她的手，凑到耳畔不知说笑什么，然后她也颔首笑起来。

    隔着一桌，舅妈见着这一幕，不禁和向青韫笑：

    “您看看，他们都成婚多少年了，还这么如胶似漆的。”转而打趣道：“你们夫妻俩说什么体己话呢？”

    孔可澄望向舅妈，忽然很大方地“分享”：

    “天热了，叫她别总给我穿厚衣服。”

    接着压低声音，抱怨道：“这才喝一杯酒就冒汗了，憋坏了算谁的？”只是对阿莱抱怨，但好巧，旁人刚好能听见。

    “你还嫌穿得不够少？”阿莱一板一眼的，没脸红。

    “好笑，我身上多热你不知道？”

    阿莱的笑意凝在脸上，轻呵一声，感情是故意说给厉少愚听呢。这有什么的？她在厉少愚面前也没少提他。既要，又要，还要，人都是贪心的。

    想到这里，她发觉从前的自己正在消失。快灰飞烟灭了。她原以为，再次出轨，哪怕只是精神上的，都会令她比从前更惶恐更愧疚，可是没有，除了一点点心虚，什么都没有。

    她不喜欢偷，可是这种刺激太令人上瘾。

    “孔先生，”厉少愚端来两杯酒，含笑道：“这几年多亏您照顾，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孔可澄从容饮下：

    “应该的，不必谢。”

    “要是没您帮忙，我这左手写字的坏毛病还改不掉呢。”厉少愚记着仇。

    孔可澄扯起嘴角，似笑非笑：

    “咦，我以为你厉先生是正常人才叫他们关照你的左手呢。没成想，好心办了坏事。”

    厉少愚大气地：

    “托你孔先生的福，一切如常了。”

    孔可澄眯着眼睛打量起厉少愚，视线透过窄窄的一条缝，像刀子一样把他剖开，包藏祸心。虽然忍无可忍，但素养还在，还是笑：

    “一眨眼都快五年了，再要没调理回来，哪好意思来会我——们——”

    厉少愚道：

    “对极了！要会你孔先生，自然是得全须全尾。”

    说完特意扫他那瘸腿一眼，忙道歉：

    “抱歉，小弟失言了。”

    孔现要动手，却被孔可澄一个手势止住。只听他朗声大笑：

    “没关系！有贤妻小女相伴，愚兄已是万事俱足！”

    厉少愚蓦地很难过。

    贤妻也就罢了，小女？什么小女？

    瞅见厉少愚被那话镇住，阿莱见缝插针地笑道：

    “可澄你也真是的！人家厉先生还没成家呢，自然不比咱们，有了女儿，恨不能满世界宣传去。”

    孔蒙已经上了户口，因暂时没有登报声明，外人尚不知道这档子事。厉少愚自然不例外。听阿莱这话说得蹊跷，不禁思索再思索。还听她炫耀：

    “我们那个小囡是在上海养大的，四岁多，长得水灵灵的，啊哟，那双眼睛，跟可澄一模一样，漂亮极了。”

    阿莱着扮演好妈妈的角色，把孩子的一切特征记得清清楚楚，好像那小囡真是她怀胎十月带来世上的。

    “等潭柘寺的大师傅算好良辰吉日么，我们就要在家摆酒——”

    厉少愚这才明白。阿莱口中那个能代替她的人，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