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后来的事阿莱记不太清楚。

    简单检查过后,Marcos留下两样药便走了。孔可澄彻底萎顿下来,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在过去的两个月,他生活里没有任何顺心事,做了很多,放弃很多,不仅没得到一句好话,反带来无穷无尽的怨怼。

    为保万全,Marcos让阿莱明天下午去做检查,在事情悬而未决之时,她的心气却溃泄了,变得胆颤心惊的。她害怕那个结果——因为她爱厉少愚,但没爱到非要为他生个孩子的地步,更何况,是这样名不正言不顺。

    毫无预兆地,她开始捂脸嚎啕。

    孔可澄的恶念渐被眼泪消解,他坐过去,让阿莱好在他怀中忏悔。不知道该怎么想,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好在还没尘埃落定,甭管是好是坏,都等明天过后再做打算。

    手指自阿莱发间穿过,是温柔而克制的,想想她的出身、她的为人和所受的教育,到底是自爱自重的,有脑子发热的时候,但不会因为一个“爱”字断送自己的一生。

    她的身子颤抖着,越来越低,最后用额头抵紧孔可澄的胸膛,眼泪自浓密的睫间滚出,渗进衣服沾到他身上,似水滴石穿一般,于他有一种切肤之痛。

    他一心一意守护着她,恐怕永远不敢定义,她此刻的哭泣是欣喜或害怕。他问:

    “为什么哭?不要哭,阿莱,请抬头看着我。”

    有作恶的意思。

    阿莱把泪抹了又抹,暂时止住后,抬头对上他幽深探究的目光,一震慑,才真正不敢哭了。惊惧的脸,微红茫然的眼,叫人一见,顿生爱怜,同时勾起他好胜的本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会抓住这个机会,把她彻底收服。

    他原以为,女人都愿意为心爱的男人生孩子。今天是他第一回知道,女人爱一个男人,并不意味着生孩子。

    他开始重新考虑一些事。

    阿莱不懂如何应对这份探究,只是在处于下风的时候,软弱不算坏事。他爱她,但更爱自己,是以这个猜想若是成真,绝不会有商量的余地。她依言看着他,但没有开口。

    “回答我,你为什么哭。”

    孔可澄握住她的肩膀,还是那种探究的目光。

    阿莱头很疼,胡乱应:

    “我头疼。”

    “你很紧张?”

    “我?没有......”

    孔可澄恨得牙痒痒,想用更粗暴□□的语言质问她。她说她没有,他知道是假的。话到嘴边,嚼了嚼,又咽下去。因他知道,那些话对她是无比残忍的亵渎与羞辱,一定会让她受不住。

    她双手握住他一只手,拉到面前,近乎哀求:

    “别再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他了然地闭上眼,把她搂到身前,在额头重重落下一吻。

    “我要你永远做我的妻子。”

    ......羞愧惊惶的阿莱,心甘情愿环抱他,仿佛真正找到一座靠山,躯体反应渐渐消失,心彻底死了。她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任何意外。她愿意做他的妻子,这个想法真是可悲又可笑。她开始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何处觅得良人。

    她不再哭,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闭着眼,脑海中是他的模样。孔可澄,找到她的软肋了!他的底线已经竖立起来,不容任何人践踏。

    “阿莱,我到底虚长你几岁,该知道的不会比你少。”

    “我保证会忘记他。”

    “那最好。”他把止疼片倒在她手心里,递去半杯温水,“吃吧,吃完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检查出结果,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阿莱喝水送药。颔首抬眼,极其别扭地对他讪笑,带着讨好。

    “假如,有问题呢?”

    “不会有问题。”

    她更加小心翼翼,“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钳起她的下巴,“我不想再听你说这种话。”

    “好。”

    阿莱忽然问:

    “可澄,我们什么时候去学校图书馆?”

    “明天过后,随时。”眼底的阴翳散去,他扶她躺下后舍不得走,“你乖觉了,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乖?”

    “乖点好。”

    他意味深长地看住她,像用目光,一层一层扒开她。她的心很窄,只有一寸大,从来没装着他。桀骜不驯的鹰,生生被他熬服帖了,时间不能改变的,被意外改变了,那况味真难说。他也恍惚了,辨不出好坏,索性自欺地狂欢。

    睡意袭来,朦胧中,阿莱感到头脸正被人轻柔地抚摸,顺势探去握住那只手掌,十指紧扣着,终于在这茫茫海上找到依托,权当是厉少愚。一连串电话铃过后,那手抽走,然后有声音传来:

    “嗯,嗯,我会带她去的。”

    “不是大事,换季了身子不爽利,吃点药就好了。”

    “明天去。”

    “什么,四叔到了?他主持吗?好。我不准备回上海,见面再说。”

    原来到北平后,孔可澄回老宅同祖父母商议迎娶阿莱,他们同向家不来往,不喜欢她是前清知府之女,瞧不上她曾有婚约,更重要的是,眼下孔家需要助力,故集体反对。孔可澄深思熟虑后,决定开祠堂把自己从族谱除名,回归自由身,做个自由人,长辈拗不过他,只好先敷衍应下。不待想出对策,只一错眼,他就登记结婚了。四叔归国在此停留,首要任务就是把他劝服。

    劝服,劝服——谁知道是怎样劝,又怎样服。甭管内里闹得多难看,外人眼里,他始终是孔家小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且肥着呢!哪怕知道内情,亦不敢得罪。一桩婚事,年轻气盛的叛逃,终究会被家法按耐。

    第二天,检查过后,接连几日,阿莱一直昏昏然。没想过孔府会让她去,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不敢不去,又因事情没有着落,便应下了。

    “只是吃个饭?”

    “吃饭,见见亲戚朋友。咱们成婚这么久,也该带你回去了,不然我总觉着亏欠你。”

    “孔——可澄,”阿莱一听,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怕会搞砸。”

    “他们会喜欢你的。”孔可澄依依地注视她,“别害怕。你放心,再也不会有下次。”

    “我会好好表现。”阿莱有些担心,“你还好吗?”

    孔可澄当然好,就在昨天下午,Marcos给他看了诊断报告,阿莱是作息不规律引起的内分泌失调和紧张型头痛。顾虑烟消云散了,但他不打算说。

    “不是很好。”

    “结果还没出来?”

    “我说过,不会有问题,你要做的是遵守医嘱慢慢调理。”

    阿莱听到这里,不敢再问下去,也许那是自己最后的遮羞布,因他说着没问题,可神情和语气全是问题。如果的确产生问题,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永远被蒙在鼓里。

    汽车往孔府驶去。

    阿莱腔子里七上八下地乱跳,到底做不到不想,他到底什么意思?何以把结果瞒得那么紧。等哪天出门,一定要找个机会去看别的医生。手包沉甸甸的,邱诚给的牛皮纸袋里装的是录音带,消沉了这些日子,还没找到机会听呢,到底会是什么内容......

    远远地,就见孔府门庭若市。有迎来送往的佣人、参加宴会的宾客、蹲守新闻的记者,各怀心事,早早来到此地,以期能够拔得头筹。车子缓慢驶进去,记者蜂拥而上,立刻被守卫喝开。

    孔可澄让她喘息片刻。打开车门,恐惧仍然笼罩着她。初次以孔太太的身份亮相,报纸会怎么写,万一消息传到苏州,爹娘该怎么做人?从没如此扭捏,她紧挽着孔可澄的胳膊,提心吊胆地做淑女。

    记者拍过照片后,佣人引他们进门,园子里早已人声鼎沸,阿莱把心沉下来,将脚步变得轻盈,跟随他,一步一步踏进去,不知碾碎多少人的梦。和煦的六月,阳光自一片碧色中投下斑点,披上她泛着丝光的衣料,映衬得好似神女下凡。

    今日是否会有奇迹?孔可澄执意抛却繁华换一纸婚书,像典当,再好的东西一上柜,都会被打个对折,再折上折,很不值得。但是,他不计较得失,只是偶尔害怕——垂垂老矣时,仍然求不得。

    他整肃心神,拍拍阿莱的手背,做出意气风发的样子,去面对眼前的人和事。只愿今日“孔可澄”能剔骨还父割肉还母,从此深深埋葬在这老宅里,以血肉滋养这片土地。

    一反常态,阿莱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人,这事,这园子,这欢声笑语。只愿突发意外,消磨这些痕迹。明明回家省亲,怎么似一场审判?人人盛装出席,见证一个愚蠢的逃兵如何定罪,受刑,死去。

    不不不,他到底是原定的继承人,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

    她挽着他,心跳得很快很快很快。她无法忘记那个眼神。

    一抬头,把所有不安归于错觉,这条花繁叶茂的小径尽头,是会客厅,长辈坐了一堂,小辈或站或坐,不讲规矩,寒暄、讨论、喝酒,因他们到了,暂且礼貌地停下,目光汇聚到他们身上。

    一瞬鸦雀无声,似是无声拷问。

    目光落到上首,坐的是孔可澄的祖父祖母,四叔在一旁侍候,左右都是族亲长辈,各自身后站着家中小辈。一个前清知府的闺女,怎么把他迷成这样?退婚从上海到北平,没名没份地搭伙过日子,真是一点脸也不要了。

    甭管心里如何轻贱,面子上都得过得去。一抬头,孔家太爷双目如炬,狠狠地用手杖敲地:

    “成亲多久了,今天才肯带回来。”

    孔可澄笑一下:“最近忙,这不就带着您孙媳妇儿回来了吗?”然后为她介绍,“阿莱,这是祖父祖母。这是四叔,你可能见过他,央行上海分行的行长,刚回国,一听你来,连上海都不回了。别愣着啦,叫人!”

    阿莱正愁着,陡然听见“行长”二字,眼睛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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