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厉少愚没想到长大会这么苦。

    他的过往,全存在象牙塔里,是一帧一帧的文戏,而文戏,从不需要舞刀弄枪,生活里大多数问题,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而今,再没有这么好的事了。他必须拿起武器,向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开枪。

    为了捍卫她,他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四面楚歌,有多少人经历过?有多少人能感同身受?只有她——然而,她的处境也不似从前了。

    命运如此安排,只是要他们碰壁?

    他不信。

    为了弄清真相,他把昨日偷听到的日语单词、短句全记到纸上,再剪下一块块旧日的报纸,根据其中的蛛丝马迹,理清小山与宇野权力交替的内幕,原来他们是宿敌。

    那苏州,对他们有什么意义?灵光一闪,想起被遗漏的宇野秀夫,在他以前,苏州已被小山的部下入驻,因时局又在动荡,那些人也坐不住了,镇日出门游说士绅商贾,要他们归顺。说到士绅代表,那不正是岳父吗!

    厉少愚如着一道焦雷,把任督二脉都给打通了,理惠子对阿莱的善,全因郑叔衡的地位。虽说民国后新势力崛起,且一度处于上风,可那帮老士绅不是吃干饭的,要是没有他们不争不抢,谁能处于不败之地?

    怪道陆刈麟在日本人面前放肆,全因他就是新旧势力的结合体。现下横山有纪拿下了他,宇野那头一着急,直接找上郑叔衡也不无可能。

    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家被搅进危局!一伸手,拨出郑宅的电话,听筒开始响,他颔首,沉迷于眼前与阿莱的订婚照,那头有人开口了,思绪立刻回转,脱口而出:

    “岳父,我是少愚——”

    郑叔衡不明就里,暂时没有反驳,只觉他大概遇到难事,否则不敢轻易来电——在他心里,一直认可这个女婿,可惜,他太倔,太正直,做的事又危险,把缘分生生给冲淡。这声“岳父”,多么不合时宜。思忖片刻,不阴不阳地:

    “厉大少爷,老夫何德何能再担你如此称呼。”

    厉少愚募地脸热了。郑叔衡的性格他是清楚的,没厉声驳斥,已经算给他面子。称呼上不必再做纠缠,只道了歉,想尽快把事情原委说明。

    “郑伯伯,晚生给您来电不是为了婚事,请您不要多心。”

    郑叔衡早已料到,嘴可真硬,于是问他:

    “那还有什么事?”

    世上没有后悔药,哪怕为了婚事,他也不会宽容他。

    厉少愚瞥一眼门外,压低声音对听筒里问:

    “您听说我二哥订婚的事了吗?”

    郑叔衡听到这消息之初,便已察觉蹊跷,只是不问世事多年,要访也无处访起。终于等到知情人了,顿时精神大振,从榻上坐起来,故作轻松地笑:

    “听说了,是个东洋小囡嘛!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厉少愚很敏锐地,觉出郑叔衡的好奇,可见休养生息这些年,他的觉知仍然存在。没什么好拐弯抹角了,打一遍腹稿,便把话娓娓道来,末了,向他建议:

    “许家不日就要南迁,阿莱的工作到头了,您把她唤回家,赶在宇野秀夫登门以前搬走才好避祸。”

    郑叔衡老神在在地望向天井,那宇野秀夫前脚进来,不卑不亢,软硬兼施,见他不松口,便给这偌大的郑宅套上了无形的枷锁,后脚刚走,厉少愚的电话来了,要他逃,谈何容易?

    形势逼人那!迟疑片刻,他隐去今日的遭遇,唤道:

    “少愚,”

    厉少愚无端地心头一跳。

    溥仪退位那年,郑叔衡照样自身难保,那时他和青韫定下来生,唯一挂心的便只有阿莱,如今世事重演,他们的心一如当初。只是不知道,这回能否再安然度过了。思虑过后,语重心长地说:

    “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我的处境你难以理解,其实根本不必理解。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活到我这把年纪,考虑的不会只有死亡,更多的还是落叶归根。我知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予莱,同样的,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我知道,但我不会左右。为人父母,错过她长大已是万分遗憾,万幸的是,没错过她的成熟,去岁到上海,见她有主见有追求,我安心了。我相信,哪怕将来失去我们,她也能够好好地照顾自己。”

    从这一番话里,厉少愚感觉到郑叔衡心思沉沉,且所处环境一定十分不好。明明在他对自己退婚一事那么愤怒,一定是阿莱说了什么,才让他变得如此宽容,这内情,他是必须弄清楚的。不死心,所以劝道:

    “上海危在旦夕,不管您是真放心也好,假放心也罢,我只是希望——您能多为阿莱考虑。假若有一天,真到您说的那个地步,她该多难过啊!”

    郑叔衡两眼闪着光,语气不仅没软下来,反而更严厉:

    “生逢乱世,安能一心苟且?既然责任落到肩上,那就担负起来。老夫已是前朝的官,朝代更迭的滋味,不好受啊!要是再为一己之私弃大局不顾,将来到九泉之下如何面见列祖列宗。你的私心公心我全明白,因此更加不能答应你的建议。”

    “郑伯伯,我不是建议,是恳求。”

    郑叔衡沉默少顷:“你不必多言,我的决定绝不更改。”挂断以前,不忘叮嘱:“今天这些话,千万别让予莱知道。”

    厉少愚怔怔地挂断电话,既然劝说失败,只好另做打算了。当务之急是要她置身事外,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发愁之际,拇指抚过面前定格的笑脸,忽然来了主意——远走他乡,也许能置身事外。

    今天的报纸写她和孔可澄如胶似漆,那这个带她走的人,理应是孔可澄。

    厉少愚放下报纸,头版头条是一张模糊的照片,摄于玉芝兰门前,图中人相互依偎,配以绘声绘色的文字,只一扫眼,亲热甜蜜便扑面而来。他们的感情终究步入正轨,再也不必他瞎操心了,什么名不名分,该有的都会有的,只有他还在被旧情纠缠,丢不开。

    将来,如果有将来——他还想为她做些什么,最好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洗洗涮涮,烧饭洗衣什么的就好,因为这些根植于平凡生活的琐事,是对他的奖赏,驱使他在暗夜中摸索前行,完成最初的理想。

    他早已下定决心,他熬得起。

    只要有这些渴想作伴。

    厉少愚逼自己静下心,目光在电话上游移过后,还是提起来,拨出去,然后便坐立难安地等待,漫长的几声过后,已耗尽他所有精神。连呼吸也跟着紧张了,生怕那头没人说话。

    终于有人应了,他说:“接孔可澄秘书。”

    那头很快,对着电话道:“我是孔可澄。”

    “怎么不说话?”

    “孔先生,我是厉少愚。”

    “......”孔可澄忽然一阵亏心,决定公事公办,“部里还没开会表决经济研究处的新提案,快则一周慢则一月,等出结果我会联系你。”

    “您多虑了,今天不是催这件事。”

    孔可澄疑心,这小子怎么突然这么客气?这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全因为伤害过他,愧对了郑小姐。一心想把报纸渲染的感情认真平顺地走下去,须得先破除心魔。这节骨眼上,他来捣什么乱?满嘴“您您您”的,存心要他折寿。

    “噢。”其实好奇得厉害。

    “今天是为了阿莱的事。”

    听完厉少愚的推测,才知郑家大祸临门,阿莱要是留在上海,难保不会危在旦夕。孔可澄感激他的消息,因为存着几分愧疚,所以自然地生出几分讨好,向他讨教:“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厉少愚也奇怪,怎么孔可澄转性了?暂时按耐住,单刀直入:“带她去北平。”

    “我可以带她走。”孔可澄心知华北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太平,追问道:“她哪天想回来,我该怎么办?”

    “等到那一天,还能去香港去欧洲去美国,不管你想去哪里,家里都会替你安排。”

    前线节节败退,战火蔓延已成定局,厉少愚对自己的能力非常没有信心,要想渡过难过,只能“靠山”。好在这片土地上,孔家这座山,暂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倒的。

    孔可澄忘记厉少愚看不到,对着电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说他最近和日本人走得很近,即使怀疑,也怀疑得有限,并且心底里不愿怀疑,因为这通电话,明明白白,将他和阿莱绑在一起。一想,没忍住问:

    “厉少愚,你现在全是通过报纸知道我和她的事情吗?”

    “是。等你们去北平,我连这点消息也没法知道了。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我再难,也绝不搅你的局。”

    “我能理解。在离开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有一天,她说愿意和我成婚,我却迟疑了,不是不爱她,是太爱了,心里又有愧,反而不敢答应。哪怕是从认识她那一天起,我就盼望着那一刻的降临。你不知道吧,家里早就不管我了,凭现在这几个薪水,但凡给她做身新衣裳,往下一个月我就得吃糠咽菜,我倒是没意见。只是,你把她托付给我,万一只是过苦日子...你真的会甘心吗?”

    吐露真心,其实是一种切肤之痛,一如将融于皮骨的面具生生摘下,再把本来面目血淋淋地暴露于人前。更何况,面对的是厉少愚——他的一生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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