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小二吆喝着上菜,满桌摆上再一一地介绍,好似察觉这微妙的氛围,匆促着要离开。

    总不能继续沉默,孔可澄欲解围,给阿莱盛上大半碗老鸭汤,推至面前,只道:“喝点汤先暖身子。”

    回头使眼刀剜小寒一眼,语气倒还和善:

    “林老板,咱们也是旧相识了,欢迎你来认识我的朋友郑小姐,这回您记住她,等哪天戏班子去凌霄献艺,我带她去给你们捧场,保准给您多做几个花头。”

    阿莱心念,咿咿呀呀的听不懂,我可不去。但没做声,单是拿勺子小口小口地喝汤。

    小寒当下便应他:

    “孔先生,那咱们可就说定了。嗳,郑小姐没听过戏,您偏带她去,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不依不饶地挑衅,饶是阿莱再好性子,也忍不住:

    “在上海图的就是新鲜,听一回两回不喜欢那就玩别的,花样总是层出不穷。孔先生有空就会陪我的,对吧?”

    孔可澄享受被争抢,看着她,浅笑点头。

    小寒四岁,被亲爹用一根关东糖哄着送进戏班子签下死契,从此孤身拜师学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十余年不曾偷懒半日,才练得一身真功夫。

    因是女儿身,头几年被班里唱乾旦的压着不能出头,终于,有回唱堂会,那乾旦被一闻人看上,强使手段将其豢养家中,让她抓住机会出了头。

    第一出是《拾玉镯》的孙玉娇,第二出是《卖水》的梅英,一开嗓,便得满堂彩声,自此摇身一变做头牌。舞台上,铺满红毯缀满鲜花,舞台外,挂上单人巨幅戏报,用大红锦缎镶边,一夜之间,在花团锦簇中拔得头筹。

    后来结识戏迷宋潜,很文明摩登的一个人,约她吃饭逛街看电影,从不越过雷池。再后来,红得发紫了,被班主半哄半骗送进一座森严府邸。夜色如墨,挑着灯笼的丫鬟领她走进喧闹的房间,座上好多男人,却都恭维一个男人——人人唤他孔小爷

    堂屋里,堆着几箱顶好的头面戏服,彻底地收买她。自然要陪酒谢礼,三杯过后,五脏做烧,两颊似染烟霞,然后,一切都不可控了。

    在此之前,从不曾有一个人问过她——要不要?想不想?愿不愿意?

    他要她,谈不上温柔,谈不上粗暴,但也让她□□沉沦至今,心甘情愿做他见不得人的外室。

    打那以后,戏还是照样唱,但心气散了,越唱越不红,那股新鲜劲儿一过,他去得自然也少。苟延残喘好几年,自认识郑小姐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等啊等,等来的却是他棒打鸳鸯,追求郑小姐的消息。

    时至今日,她终于肯正视,为了爱他,自己已是前程空送。

    一捧痴心没能滋养情爱,反而得到这份区别对待,她心灰大半,很难不去猜想,当青春消逝,爱驰恩绝,她会是怎样的光景?

    并非要与郑小姐争高低,而是怀着一线希望,迫切地想要得到肯定,这回,的的确确坍台了,孔小爷不捧她的场。

    她第一次对他失望,但不识好歹地骄矜起来:

    “咦,恕我眼拙,竟才看出孔先生的名堂来。”

    那双不肯罢休的眼睛,明明含笑,却无端地泛红:

    “郑小姐算来着啦!“共舞台”是上海特色,在别的地方都没得看呢。”

    猜到几分,阿莱先前的怒意一扫而空,似笑非笑地看她,实则讥讽孔可澄。她说过,用情不专的男人,给多少钱她也不嫁。

    她道:

    “原来这里也是戏台,林老板今日独挑大梁演的这出戏,是个什么名目?”

    孔可澄循声而望,到底对小寒不满,何故招惹他心爱的郑小姐?

    处境已明确,小寒再无争锋的必要,霎时服软了:

    “小时候班子里就教过,“心里有戏,处处舞台”,该唱就得唱呀!郑小姐是知府老爷千金,想必家学渊源,要听起来很简单的。”

    “不敢当,勉强认得几个字而已。”

    “今天冒撞了,还请郑小姐别多心。改天来听堂会,有不对的您再指教就是。”

    不待阿莱回应,小寒已转身,昂首挺胸用力地踩住高跟鞋,仍旧艳光四射地走了。只余一抹沁人心脾的香风,在空气中缭绕,久久不肯散去。

    孔可澄的喜欢来得很莫名,阿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不怕得罪他。心里还憋着气呢,不好受,存心要找点不痛快:

    “孔先生,你和这位林老板很熟?”

    孔可澄一慌,拿筷子的手顿住了,胡乱答:

    “不算太熟。”

    “可是她吃我的飞醋呀!要是不熟,怎么会这样?”阿莱打趣道:“别是你孔先生四处风流背过身不认人吧?”

    想不到她如此直白,孔可澄窘得无地自容。

    “咱们认识第一天我就把厉少愚介绍给你知道了,你的事,何必瞒我呢?”

    “——那不一样。”

    “大不过是男女之事,哪不一样?”

    孔可澄深谙女子性情,哪会上这个狗当。要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那不跟许念白成一丘之貉了?虽然本来就是,但要自个儿承认,真挺难为情。郑小姐装得豁达,可内里全是陷阱,不慎一脚踩空,一辈子都得躺在坑底。故不肯吐露实情,打个回旋镖过去:

    “瞧你年纪不大,怎么这么大方?敢把风月之事挂在嘴边,难道你已经有过经历?”

    “当然。”阿莱笑,毫不羞赧。

    惊得孔可澄险些魂飞魄散。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但我的确有过经历,没什么好遮掩的。将来再要嫁人我也会提前说明白,免得婚后纠缠。”

    的确是肺腑之言,的确无羞耻之意。她很自由,领先于时代的脚步,解放了自己

    沉默片刻,孔可澄悻悻然开口:

    “这么说来,咱们扯平了。”

    “......”

    “来,郑小姐,咱们吃饭吧,别琢磨这些事儿啦!不管你怎么样,我对你的心意不会变。”孔可澄把炖到软烂入味的鸭肉夹到骨碟里,推去她面前。还忙活盛汤呢,手掌辖着碗,“这汤咸酸的,喝几口先开胃,这么多东西等着你用呢。”

    阿莱面露难色:

    “这个碟子是用来吐骨头的。”

    孔可澄心说这不干净的吗?跟姓厉的一样瞎讲究,苏州小囡可真难伺候!然而敢怒不敢言,顺从道:

    “那这碟不吃了,我再给你装碗里。”

    此后几回约会,俱是如此体贴地伺候她。

    深聊过后,该见朋友了。因为孔可澄爱显摆,好容易等到郑小姐松口,想要借此机会一锤定音。腊月二十二,在百乐门跳过一支舞后,他们上二楼包厢里坐,同行的是几个生于“官门”的公子小姐。

    孔可澄一手虚揽她的肩头,凑去耳畔低声问:

    “我能抽支烟吗?”

    阿莱不甚自然地扯起嘴角:“嗯。”

    也是故意,要阿莱给他松松规矩,得到允许后点燃雪茄。有人开始倒酒,一杯一杯,三星白兰地,干红、伏特加,还有果汁、浓茶,喝什么的都有。全由孔小爷买单。

    有人问:

    “郑小姐能喝吗?敬你一杯。往后还劳你多照应照应咱哥儿几个。”

    “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孔可澄吸过三五口,暂解烟瘾。烟笼雾锁里,一心宣誓主权,便用力揽她过去,暧昧而蛮横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又是三口一过,弹落烟灰,回头看他们:

    “她真不会,你们别灌她。”

    “嘿!还挺护食!”另一人笑过,接着举杯,“那咱们祝可澄和郑小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听不分明,但都心照不宣地笑,直笑得阿莱霞飞两颊,眼角眉梢不自然,浑身紧绷,像块儿板似的,轻轻把孔可澄一推,悄声道:“别这样......”反被揽得更紧。

    阿莱蹙起眉心,面含薄怒,朝孔可澄嗔道:“好啦,放一放我。这里人多,别这样。”

    见这一幕,对桌有人眼熟了,问朋友:“郑小姐本名是什么?”

    “郑予莱。”朋友醉意上头,俯身过去道出一个秘密:“可澄为了追求这位郑小姐,生生地把她和她未婚夫拆散了。”

    那人一听,佯作惊讶:“你说的该不是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经济案件吧?”

    “嘿!宋潜,你不也学经济的吗?”

    “是呀,所以我一直关注着呢。”

    “无聊——”

    宋潜见这一幕,仿佛被天雷劈过一道,满脸焦黄。想到那夜不能眠的师弟,免不得多替他看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几眼。一个书香门第的姑娘,落到孔可澄手里,能有什么生机?不忍看她误入歧途,端一杯酒过去:

    “可澄,不给我们介绍认识?”

    “哪能那!你知道的,这是郑小姐郑予莱;这是宋潜,我四婶的侄子,说起来也是同窗呢。”

    “宋先生。”“郑小姐。”彼此一点头。

    “好久没见你,是不是又去南京了?”孔可澄问。

    阿莱觉出他们的怪异,忍住好奇,不动声色地听。高门子弟嘴里的寻常事,也许是常人穷尽一生无法触及的内线消息。

    “还不是你,闹那么大动静。你不知道?厉少愚的硕导博导都是美国经济名宿,和司徒校长关系相当亲密,听说他的事情以后已经去电照会过,国内的经济学者也在热切讨论,有学生在校内组织演讲,要是任由事态发展,也许还会组织游-行,要是为此爆发学-潮,那你真是要负全责。说起来,你们部里怎么还没动静,真打算不管?”

    “这些学生闲的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游-行-示-威。”

    “怎么是闲的?学界最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还只是经济学界,要是继续扩大影响,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实在不行可以镇-压,打几枪死几个人就全鸟兽散了。以前都是这样儿。”

    轻飘飘一句话,令阿莱心悸,原来他没有是非观,他的人品道德全建立自我以上,自我以下是随心所欲的,只要不被家里发现,便可以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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