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晚上十点,郑家三口乘车回家。

    母女俩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看见郑叔衡忧心忡忡的脸,向青韫忽然握紧阿莱的手,扭脸看她一眼,而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阿莱知道是为什么缘故,轻轻往母亲肩头一靠,明知故问地撒娇:“娘,你怎么了?”

    向青韫侧脸看她,神色怅然:“今天看到厉家哥儿对你那样体贴,爹娘都放心了。但是谈生意是男人的事,你懂得吗?白家舅舅在说话,你为什么插嘴?”

    阿莱努努嘴,扬起小脸:“我没插嘴呀!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我只要懂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可以了。”

    “事发突然,就凭他说的几句话,你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向青韫愕然:“如果不是,该如何收场?”

    郑叔衡双目微合,双手交握在拐杖把手上,竖起耳朵听妻女说话。

    阿莱不靠着了,坐起来对母亲一点头:“他想做的事都会告诉我,如果拿不准,我也不会说。”

    向青韫了然地一点头,厉少愚将来会是个不错的丈夫。脸色还原后,用大拇指一摁阿莱的眉心,好像散了。问住她:“你们在上海多久见一次?”

    阿莱没反应过来,笑嘻嘻的:“有空就见。”

    “他对你好不好?”向青韫生怕女儿受骗,追问道。

    “好。”阿莱凤眼圆睁,满眼无辜,不明白:“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

    还待再问,郑叔衡已经听不下去,用拐杖敲打车底止住她们,将事情遮掩起来。

    父母之爱,亦松亦紧,亦轻亦重。

    郑叔衡忽然问:“厉少愚对他的家业是怎么看的?”

    他们每天腻在一起,哪关心什么家业?只答:“没说过。”

    “你没见陆刈麟已经要对他操戈相向了?”郑叔衡也是长叹一气:“看不明白呀!偌大的家业全由人家操持,他是不管不顾。也快三十的人了,还是个孩子,谁的话也不听,嘿!只听你的,你更小,更不懂事。”

    “陆二哥对他挺好的。”阿莱解释道:“他在上海遇到麻烦,人家二话没说就帮他的忙。”

    郑叔衡回头,矍铄的一双眼在夜里泛着光:“什么麻烦?人这辈子不会只遇见一次麻烦,自己不趁着年轻勤快勤快,难不成以后你们就仰仗着陆刈麟过活?”

    阿莱心虚地垂下眼,“爹说得有理,我会告诉他的。”

    “陆刈麟这个人,爹是欣赏的,要是放在二三十年前,必是一方枭雄。如今也厉害。依我的意思,你还是要多规劝少愚,让他对商业多加钻研经营,以免将来落魄。”

    “哪这么严重了,您真是杞人忧天。”

    郑叔衡是谁?

    宦海沉浮三十载的清知府。旁的不说,单论识人断事,打眼一瞧,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的步步高升,除去诗书浸润,全是靠这一眼又一眼,看出来的。

    厉家议事,让他担心的事情有三件。

    与日本人合办机械厂能否脱身?这是其一。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厉少愚能否取胜?这是其二。

    如果事情发生,会对女儿造成什么影响?这是其三。

    没人能提前预知结局,他能做的,无非敲打两句。

    “是呀,爹是杞人忧天了。”郑叔衡突发感慨:“自己想的事,说不出合理的解释,你怎么会相信呢?”

    阿莱听得云里雾里,忽然鼻子一酸,爹老了。他的声音、神情,都开始变得沧桑。

    向青韫只是望着丈夫和女儿。

    阿莱宽慰道:“爹的话女儿都记下了,等回上海,我会好好和他谈谈。”

    “事已如此,即使为人父母,也只好放手了。”郑叔衡又叹一声。

    阿莱低头片刻,复抬起头来,目光渐次扫过爹和娘的身影,“从此以后女儿一定处处留心。请爹娘别再担心了。”

    三日后清晨,阿莱和厉少愚乘船回上海。

    甲板和过道上人多,他们提着行李回到船舱,厉少愚背靠床头,阿莱脱了鞋躺上床,盖上自备的薄毯,侧过身,静静地想事。

    自打订婚宴上见过横山姐弟,她的心就乱了。

    背对厉少愚,用双手枕着脸,她问:“往后怎么办呢?”

    “什么往后?”厉少愚不解。

    “你和日本人来往密切,往后合作起来,他们要是有别的要求,该怎么办?”阿莱豁出去了,逼问道:“有家有室的,不想想别的退路吗?”

    厉少愚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认他是丈夫了。欣喜过望,音量提高不少:“阿莱,你担心我?”

    阿莱猫叫似的“嗯”一声,心说我哪一天不担心你?

    厉少愚思忖片刻,扳过她的肩膀,兴奋地问:“你支持我和他们做生意,是想好要和我同进退?”

    阿莱翻他一记白眼:“废话。”

    厉少愚得到答案,剖心表白道:“我这辈子只认你,无论做什么事,一定先考虑你怎么想。舅舅那天没说错,我谁的话也不听,只听我未婚妻的。当然,除去未婚妻这个身份,我只听郑予莱的,只听你的。”

    一番话震住阿莱,她怔住,黑漆漆的一双眼,蒙着雾气,坠进厉少愚眼底。

    片刻后,千言万语,化作义气:“我也一样。”

    厉少愚痴痴地笑,半晌后神色如常,回到最初的话题。

    “阿莱,我知道你对我和日本人往来有意见,不论公事私事。你所有的想法都不要藏着,一定要告诉我。有些时候,如果你认为我过界了,也可以骂我打我,但是不能不信任我。我们对彼此永远坦诚没有秘密,好吗?”

    阿莱一跃而起:“我没有不信任你。我今天提起这件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是与虎谋皮还是刀山火海,我都陪着你。那天在你家,我不该插嘴你们男人之间的事。从此以后你的公事我不会再管,但我希望你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厉少愚垂下头,迎着她的目光:“我知道。我不会置我们于险地。”

    其实,是不会置你于险境。

    “那就可以了。”阿莱趁热打铁,试探地问:“下半年你会很忙吧?那么工作安排。”

    厉少愚十分困惑:“有一点忙,不过会有时间陪你的。怎么了?”

    阿莱看着他的眼睛,有点难以启齿,一提出来,好像对他是一种背叛。思绪一闪而过,她决定开门见山:“我想回去住。”

    “啊?”厉少愚会意,立刻问:“为什么?”

    阿莱一抿唇,红透脸,窃窃地答:“我娘问了。”

    厉少愚自知乱了次序,霎时涨得满脸通红,好似提前感知到岳父岳母的憎厌,只好忍痛割爱,答应下来。

    订婚宴结束后,他送日本人出府,横山有纪不怀好意地笑:“郑小姐天真烂漫光彩照人,真让我自惭形秽。”

    他猛地怔住,待省过来其中深意,汽车已经扬长而去。街道上飞起烟尘,他深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攥紧拳头,决意要置横山于死地。

    见他发呆,阿莱问:“想什么呢?”

    厉少愚不放心,从藤箱里拿出勃朗宁手-枪,凑到她面前,“会用枪吗?”

    “不会。”阿莱双手搭在身前,斜他一眼:“没见过这么好的枪。”

    “世道太乱了,你和沅君妹妹住在一起,我实在不放心。”他极严肃地:“我教你用枪防身。”

    把弹夹取出后,厉少愚把枪塞进阿莱手里,细致地讲解:“这是半自动手-枪,这里是大拇指保险,启动以后必须上膛。”

    他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推,清脆的一声响后,继续说:“这样握。用手包住握把保险,撞针才会被击发。弹夹是八发的,放进去保险就锁上了,要用的时候记得打开。”

    阿莱看一遍就会了,把枪拿在手里掂了掂,挺重,然后还给厉少愚。

    “试试?”

    “我不试。”

    “遇到危险怎么办?”

    “再危险也不能杀人啊!”

    厉少愚见她兴致不高,想着往后日子还长,便暂时住嘴不劝了。

    舱里晃晃悠悠,颇有几分摇篮的意思,阿莱有点犯困,掩住嘴长长地打个哈欠。

    “躺下眯会儿吧,快到的时候我叫你。”

    阿莱顺势躺下,侧着身子,像在家里那样,用额头抵紧厉少愚的腿根。

    他把枪随身放好,从藤箱里拿出一本书,书卷在手,心思却歪了——书页底下藏着半张脸,珠圆玉润,晶莹剔透。睫毛浓密卷翘,像一把小扇子。鼻梁挺,鼻头圆,钝得有福气。粉白纤长的一双手,紧抓着他的手腕,睡得极香甜,婴孩一般。

    青丝披在脑后,更衬得她肤白胜雪,唇红似樱果。

    唇有些干,他舔了舔,润湿后便住嘴。仅仅是看着,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纵然闲花万万千,又与他何干?

    阿莱睡得好快,合眼就着了,松开手翻过身,睡得更熟。

    厉少愚意犹未尽,将书收进藤箱里。躺下后,隔着薄毯从背后环住她,把头埋进颈窝细细地嗅着。

    他把大志向抛诸脑后,只想给阿莱暖被窝、簪头发、挽手散步、洗洗涮涮......过完这一生。

    在波谲云诡的人世间,他抱着她,再也不惶恐不寂寞了。

    “你醒了吗?”怀里轻轻一动,没有回音。他的唇轻轻蹭过她的脸,用吴语说:“我不动了。乖囡囡,好好睡吧。”

    阿莱半梦半醒,抓住身前的手。

    一股暖意穿过厉少愚的皮肤,随着血液淌进他心底。

    他与她,相依为命,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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