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孟冬一至,气候开始转凉,街面上的梧桐叶子被阳光映得枯黄,颤颤巍巍的,在风声里打转。

    阿莱恢复独居生活,因离许聂两家近,成日踩着脚踏车来来去去,片刻也不耽误上班。

    “郑小姐到啦!”使女欣喜地迎她,“太太在里面等着你呢。”

    阿莱颔首一笑,走进去。客厅里,萦绕着低微的抽泣,好似受困桃山的神女,幽怨地倾诉她的哀愁。哭得太久,头昏脑胀,真不知今夕何夕。

    整个人蜷在沙发一角,羊绒披肩裹住上半身,雪白的脖颈从中探出,微垂着头。聂文清用丝帕点净眼泪,几案上的烟灰缸里,按满长度不一的烟头,一截一截,无声地说她的心事。

    阿莱走近,在聂文清面前站定,那哭声才渐渐地小了。

    她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一双眼,还是哭腔:“今儿就别补课了,坐下陪我说会儿话吧。”

    阿莱应一声“好”,便不再开口,在她身边坐下,只等她说。

    聂文清放下丝帕,擦燃洋火,点起一支香烟。白烟顺着她的气息,一缕一缕地飘出来,未几,已去半截。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情场失意了呀!”

    先生远在北平,且对她用情至深,是世间少有的痴情男子。成日忙于公事,根本没有让她失意的动机和时间。

    今日惹她流泪的,其实另有他人。

    郑小姐人好,话少。自己在这里没半个知心姐妹,也只好把心事托付于她。

    好,那就从头讲起。

    “我和他是在上海相识,平日里常能见着,一来二去的熟了,就对他动了心。你也知道呀,我先生不在,我是个闲不住的,使了些手段迫着他跟我好。起初他也依着我,跟进跟出还算甜蜜,可是不过几日,他突然不干了,非要跟我一刀两断。我真想不明白,我对他那么好,长得也不赖,他怎么突然要和我分开?”

    在许家待得太久,阿莱也曾听闻不少上流社会的八卦,其中当然包括聂文清的。听完这番话,她乍舌:“可是——你和任先生不是很相爱吗?”

    聂文清吸吸鼻子,声气翁着:“我很爱我先生,这不耽误我对别人有好感。得了,你还太嫩,等到我这个岁数就懂了。”

    阿莱无言以对,腹诽道不论什么年纪,也不能把出轨当成理所当然啊!按耐住,接着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你也见过的,是我的网球教练。”

    “啊?他啊!”

    阿莱记得他,林若华——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男人。阔面鲶鱼脸,浓眉大眼下三白,鼻子很塌,嘴也很大。好在体魄野蛮,取长补短,不算丑得太出奇。

    难以想象,聂文清怎能看上他?

    眼瘸了?

    精怪上身了?

    使女端着托盘过来,给她们各倒一杯红茶,再放几碟点心和纸杯蛋糕,而后退下。

    阿莱没吃过北平点心,用竹签子挑起驴打滚,在黄豆面里滚过一圈再蘸糖水,一入口,香甜黏软。小瓷碟在下巴颏接着,一块接一块,险些忘记正事。

    “他也爱吃驴打滚儿——”聂文清又睹物思人了。

    一下去了小半盘,阿莱放下竹签子和瓷碟,用丝巾擦擦嘴,“那你还想和他在一起?”

    聂文清脸上挂起凄苦的笑:“想啊。不然我闲得没事还哭一鼻子?”

    阿莱嘴一抿,想到随身带着牌,揽活了:“我可以帮你看看。”

    “怎么看?”聂文清一惊,美目圆睁,凑到她面前:“你还会算命?”

    阿莱摇头,从手包里拿出牌,在她眼前一晃:“算命不会,推推运势还行。”

    聂文清心痒难耐,然而十分懂得规矩:“多钱一次?”

    阿莱自有一番计较,笑着说:“不用给钱,我随便看看。”

    “那哪成啊!”

    聂母信佛,每年仅是庙里所需的香灯供奉就需上万大洋,耳濡目染下,她自然不会占这上头的便宜。

    作势要开支票,“你要不报价,我就看着给了。”

    阿莱飞快按住她写字的手,解释道:“真的不用,这个没算命那么玄乎!你实在要给的话,给我两块现大洋吧。”

    聂文清立刻起身上楼,边走边说:“你帮我看看我们还能在一起吗?还有,他是怎么想的?我这就拿钱给你。”

    这是厉少愚设计制作的牌,今天头一回用,阿莱也不知道能不能准。把几案上的糕点茶水移开,聚精会神地想着问题,用手摸着牌顺时针地洗,接着叠起来,分成三份,叠好后随意地抽出三张一字排开。

    星币三,教皇,星币女王,都是正位。

    一见这副牌,阿莱知道这牌准了。只是还有隐约的困惑,如果聂文清和任先生感情甚笃,那如何会出现教皇?这张牌在情感上可不大好。

    聂文清快步下楼,坐下后,看住天马行空颜色鲜艳的牌面,灼灼地问:“还能吗?快给我说说。”接着把红纸包好的银元递去:“十个一次,够不够?”

    沉甸甸的一卷,阿莱忙说:“够,这太多了。”

    “只要说得准,这钱就花得值。”聂文清急不可耐,攘她一下:“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能。”阿莱言简意赅。

    聂文清不解,他说话那般决绝,如何还能?

    阿莱指着牌,从头到尾地推。

    “他先前跟你在一起是为赚你的钱。你出手阔绰,对他又照顾,要是还能给他推荐几个阔客,他的日子可就彻底松快了。如今向你闹分手,我认为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有固定伴侣,或是像我一样有婚约在身;二是碍于你的婚姻关系,一时怕了,不敢再继续下去。这张教皇牌很明确,教堂婚礼,亲朋见证,世俗都认可的关系,但与感情无干。既然你和任先生恩爱异常,那么就是他的问题。”

    目前为止,都被她说中。

    打从雇林若华上课那天,聂文清就知道他有婚约在身,女方是华童公学的陈老师。为着拆散他们,聂文清请私家侦探跟踪过一阵,可惜那陈老师人淡如菊,每天三点一线,根本没有称得上把柄的行踪。

    知是无用功,聂文清大发善心,暂且放她一马。

    迟迟拿不下林若华,更使聂文清挫败——她一生顺风顺水,未曾受过半点打击,那日就铁了心,哪怕使劲浑身解数,也要把林若华给勾到手!

    从口头到行动,再是钱,然后在林若华动摇之际,索性将人勾上床,绑成螃蟹样,影下几张相。

    成为实打实的把柄。

    说到此处,聂文清脸上浮现出一种得意的神色,或者说,小人得志。

    阿莱知她过界,一时不适,脸色也变了,但强忍着,继续听下去。

    林若华少年时家道中落,找上陈家的时候,连身上的棉衣都穿硬了。陈父嫌他落魄,想要退亲再许,可陈老师看他在雪地里冻得可怜,大发善心请他进门暖身。

    在门房里,二人连番交谈,发觉性情相投,陈老师拿定主意,逼着她爹履行婚约。陈父拗她不过,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下来,不过也有要求,先立业后成亲。

    那年春天,他们从镇上乘船到上海求职,自此定居。

    正是因为知道他受过的苦,走过的路,所以在对他威逼利诱时,看见他摇摆不定的模样,会让聂文清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阿莱彻底看不懂她。不禁眼尾抽动,试探地问:“你不怕被任先生知道吗?”

    聂文清眯起一双狐狸眼,得意地笑:“这个蠢货,我先生去上过他的课,他却以为是我哥哥。更蠢的还有,他跟我好了几个月,连我到底多少岁都不知道。我能怕他?”

    阿莱目瞪口呆之余,也算听明白了,林若华心不坚,智不高,此生也难斗过她。

    看样子,牌的确是准的。

    “你能看到他为什么回头吗?”

    “很简单。给他钱,帮他立业。”

    “那他愿意和陈老师分手?”

    “他对陈老师原本也没什么感情。”

    阿莱清楚,林若华需要一个窝、一个会赚钱的女人,照顾他、保证他,从此不再一顿饥一顿饱。遇上聂文清,并非受迫顺从,而是正中下怀,祸福相依。

    暂时地分开,是为往后更大的好处。

    ——聂文清被一道巨浪打昏头,没把话听透。

    她可以出钱,也可以帮他立业,但不会为了他放弃原有的一切。她是金玉里堆砌的姑娘,天生的特权阶级,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钱没有权。

    所以她昏头,也昏得有限。

    “他喜欢我吗?”

    “哎!这怎么说。喜欢你的钱,算不算喜欢你?”

    聂文清不管。这就是喜欢,因为她有很多很多钱。

    看完牌,她絮絮叨叨地聊起来,阿莱把这故事当成话本,听得津津有味。中间又算过几副牌,问题相似,答案也相似。

    直到傍晚,使女进门来:“郑小姐,你未婚夫到门外了。”

    阿莱把牌和银元装好,依依地说:“我先回去啦,下礼拜再见。”

    聂文清正是兴头,不大愿意放她走,但若把她未婚夫请进来,许多话也没法儿说出口。思来想去,只得放人。

    想到结果,终于,她的心也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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